水流

行人

　　同大多数人一样，初识运河，是在小学课本的字里行间。

对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浙江农村来说，闭塞和贫穷是彼此间的共同特征。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没有报纸，也没有书籍（几乎是所有的书籍都被当作毒草禁止了），有的是背朝青天脸对黄土的辛勤劳作，有的是油盐酱醋锅碗瓢盆的精打细算，有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千篇一律。我们这样的农村孩子就像那大自然中土生土长的麻雀，没有读书考试的升学压力，也没有展翅高飞的人生野望，在漫天遍野的肆意飞舞中，平凡而简单，自由而散漫，天真而快乐。

运河和那条很长的江，以及那条黄色的河一样，是我们民族的骄傲，是国家的镇国之宝，但他们离我们太遥远了，对我们来说，它们的地位还远远比不上村边的那条溪滩，因为那里的水很清，我们可以在那里游泳嬉水，因为那里的沙很软，我们可以在那里奔跑跳跃，因为那里的鱼很肥，我们可以在那里捕获美味、收获童趣。

就这样，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对运河是只闻其名，未识其容，更未谋其面。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大学毕业的我被分配到千岛之城的舟山，成为了一位人民教师。有一次，我要到江苏去出差，车到杭州后，几乎是下意识地，我选择了从运河坐船前往苏州。

现在回想起来，和运河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相当平淡无奇的，我甚至早已遗忘了其中的大部分细节，只记得当时我站在武林门轮船码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貌不出众的河流，它从城市的东方逶迤而来，在我的脚下拐了个湾后转头向北而去，各式各样的船只杂乱无章地来回穿梭着，把并不宽敞的河面割得支离破碎，河水有些浑浊，缓慢而沉重地蠕动着（有没有气味我已忘记了）。轮船穿行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我百无聊赖地浏览着两岸朦胧而破旧的景色，很快便在沉闷的机轮声中昏昏睡去。

此后，与运河的相逢便骤然稠密起来，或在水中，或在岸上，或在车里，或在船上，一次又一次，我从新奇到迟钝，再从迟钝到麻木，渐渐地，我的眼中早已熟视无睹，我的心中早已波澜不兴。

20余年前，我离开舟山到杭州谋生。在朋友的帮助下，我在杭城的北部租住了一套民房，等到住进后才发现，这套民房离运河很近，不过区区数百米。此后的整整6年，运河悄无声息地贯穿了我的日常生活，每天早上，我骑着自行车沿着运河东岸去上班，傍晚时，又沿着西岸回家，运河成了我每天必见的风景。

16年前，我终于在杭州拥有了自己的房子，仿佛是神使鬼差一般，这套我们精挑细捡的房子依然离运河很近很近，近得不足寥寥百米（实事求是地说，运河真的从来没有成为我们买房的考量元素之一）。

空间距离上的远近，往往决定了彼此间接触交往的疏密。运河又一次无法回避地充斥了我的整个视野，在一次次擦肩而过的回眸里，在一次次茶余饭后的余光中，我看着它的水质日复一日地清澈，左右的灯光日复一日地绚丽，两岸的园林日复一日地繁茂，两边的游步道日复一日地通畅，还有许多古老的历史景点拭去岁月的尘埃，重新鲜活起来，星罗棋布地穿插在运河两岸……一直到后来，便是众所周知的大事件：古老的运河终于如愿以偿，申遗成功。

不久前的一天，正在运河岸边散步的我忽然惊醒，我发现，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不管是天意还是人为，这么多年来，我的生活轨迹始终和运河密不可分，运河早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成为我生活的朋友，心灵的伙伴。

人生中的很多事情，比如事业功名，比如情侣爱人，这些刻骨铭心的东西往往都在平常中发生，在平凡中发展，在平实中开花结果。惊天动地、海枯石烂的爱情只能发生在舞台上，产生在屏幕中，书写在文字里，现实中的我们只能在平淡中相识、相恋，然后在平淡中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许多年后蓦然回首，我们才能发现那平淡中的灯火阑珊，才能发现这种平淡是那样的独一无二，那样的弥足珍贵，那样的别无选择，那样的浑然天成。

每次行走在运河岸边，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故乡村边的那条溪滩。如果说溪滩是我童年的玩伴，那么，眼前的这条运河就是一位宽厚的长者，我今天的良师益友。溪滩总是清澈的，总是欢快的，它无忧无虑，一路吟唱着向东奔涌而去（可叹的是，这样的溪滩只有在我的记忆和梦境里，今天的溪滩早已千疮百孔、面目全非，河沙被挖，岸树被伐，河水被截……）。而运河则是无言而沉默的，可能是因为它是完全由人孕育产生的，所以跟人类有着血脉的相通，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它从没有风高浪急，也不会水漫金山，它像一位慈祥而睿智的千年老人，不动声色地看着人们在它身旁歌唱、跳舞、痛哭、欢笑、劳作、生活……一代又一代，一茬又一茬，它迎来送往，它心领神会，它洞察世情，只有心有灵犀，你才会发现：清晨，江风徐来，波涛叩岸，那是它沉沉的思绪；傍晚，夕阳西下，波光闪烁，那是它款款的微笑。

曾经，我在溪滩边诵运河，今天，我在运河畔忆溪滩；曾经，我和溪滩相见欢，今天，我和运河意相投……

生而相伴的幸福，半生相守的幸运，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