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之旅

轻轻走过

<h3>我们的世界是二元的,是对立的二元。好与坏,美与丑,善与恶,生与死... 我们都崇尚二元中的一元,努力远离另一元,然而又有谁能躲得开呢?如果我们不躲避,不把它们对立起来,或者说停止思考,不再无休止的做判断,同时把二元都接受下来,那又会是什么样子呢?</h3><h3><br></h3><h3>人在这世界上走过的一生所面对的两大课题是生与死。我们用一辈子去学习怎么生,却用最后几日梦想速成怎么死,因为我们都认为那是最容易的事不过了:两腿一蹬不就越界了。</h3><h3><br></h3><h3>和大多数人一样,虽然半辈子过去,所思所想都是生的问题:怎么活得高兴,健康,自由。至于死,无论是因为它离得还远,或因恐惧而躲避,或因轻视而不屑一顾,从来没做过任何功课。自从母亲四年前得癌症起,死,浮出了水面,但仍然是似隐似现。</h3><h3><br></h3><h3>两次手术,化疗,靶向,放疗,摔伤,伴随着穿插着的长期中药,最终的淋巴水肿,腹水,肺炎及胸水,把母亲带到了人生旅程的最后一段。象所有人一样,她为生而奋斗。西工才女加盟祖国氢弹大业,贤妻良母良师益友她似乎都无意间扮演着。即使在最后这四年中,她仍是顽强的斗士。对于每次的诊断结果,我们没有瞒过性格刚硬说一不二的母亲和平静自律永远探索的父亲。没有怨天尤人,没有抱怨发泄,没有自怜沮丧。该治病的时候治病,该机体疼痛的时候就难受几天。只要能下得床,只要没有当下的肢体病痛折磨,日常生活照旧。每次回来,我这个老女儿仍然吃着每日三顿的现成饭。无论在外人面前还是家人面前,她永远是那个安慰教导别人的人,她不给你在她面前同情怜悯她的机会。你永远看不到她软弱的时候。</h3><h3><br></h3><h3>最后当病魔把她推到终点的时候,她仍然静静地面对。</h3><h3><br></h3><h3>不同往年总捡父母生日前后回国,2018年的春节,我回北京过节了,这是22年来头一次。原因是母亲的癌症扩散,不一定能坚持到五月的八十生日。每次回家,母亲总是第一个出现在门口。这次她已经没力气出来迎接女儿了。这次回家,母亲终于不再进厨房。大年三十家里人聚到一起,高高兴兴过了年。那天北京的天不错,太阳暖洋洋的洒进阳台。她躺在躺椅上晒太阳,三婶和堂妹围坐在她身边,我们三个分坐在厅里沙发上,弟弟坐在我们两拨人中间,爸和三叔在屋里午睡,两个孩子猫在书房里给奶奶做秘密礼物。我一边与妹夫聊着大麻油,一边抽空捕捉着她们的话题:死,火化,海葬,遗产,病危抢救... 不象以往,这次没有人告诉她癌细胞扩散以及所剩日子不多的诊断结果。所有似乎沉重的话题,不知是因为冬日的暖阳的衬托,身为医生的堂妹特有的优势,还是母亲坚硬的性格,却被轻松平静的气氛笼罩着。</h3><h3><br></h3><h3>第二天早上,母亲坐到我身边,单刀直入,平静的面带微笑的讲述她的安排:关于爸爸,弟弟,孙女,房子,钱,火化,如何通知亲戚和同事,如何一切从简。我也十分平静的听着,直到她说到她对自己病情的猜测(她没有追问我)然后总结说:"病危时就不要抢救了"... 母亲似乎真有颗铁石心肠,她只是停下来,一声不吭的,静静的,等我平静下来,然后接着完成她的交代。</h3><h3><br></h3><h3>总的来说,我们一直对母亲言听计从,不用反驳,只要执行就对了。</h3><h3><br></h3><h3>因病,母亲进食很困难,两三天吃的抵不过以前的一顿饭。临启程的前一天,我们几个挖空心思整出三四汤匙量的营养汁给她当晚饭。开始她拒绝吃,弟弟和老公围在左右劝。我也从厨房过来帮忙。老妈给了面子,但她只抿了一口就给否了。在连续两周目睹了她如此进食之后的这个时刻,我的食欲皆失,只能撂下一饭桌的家里人躲到屋里伤心去了。弟弟一家走后,母亲派父亲把我叫到床边,给我上了这辈子的最后一课。</h3><h3><br></h3><h3>她说,这次回美国好好上班,不要再回来了,人总是要死的,这是你第一次面对,不容易,要坚强,我相信你能挺过去。</h3><h3><br></h3><h3>在我的记忆中,不曾亲眼见过母亲掉过一滴眼泪。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在我梦里)也不会有。</h3><h3><br></h3><h3>我回美国的第二天,她发烧肺炎住进医院,一周后出院,过一周因胸水入院引流,回家一周后,呕吐昏迷,不得不再次入院。这次,我被弟弟妹妹叫了回来。</h3><h3><br></h3><h3>周四(3月29号)下午到京,弟弟接了直接去了医院。与主治大夫,妹夫,弟弟讨论了病情:多脏器衰竭,不可逆。与一个多月前预计的一样。按母亲的意思,当晚签了不抢救以及不做创伤性治疗和检查的单子。</h3><h3><br></h3><h3>当晚她睁开眼睛时,已经说不了话,只能蹦出一两个字,但很难明白她在说什么。护士问她这是谁,她咕噜出我的名字。想跟女儿说话不?她摇摇头。之后她反复地重复两个字,我们谁也听不懂。她急了,提高声音重复着。终于我们明白了:"承诺"。之后她又说"骗人"。她是在提醒我们对她的承诺,批评我们几个孩子没有照她说的做。</h3><h3><br></h3><h3>回家与弟弟父亲商量,睡觉前通知妹妹和妹夫:随妈愿,让她无痛苦的走。</h3><h3><br></h3><h3>然而,正象你没法主宰你的生,你也无法决定你的死。死原来也是要去奋斗的。</h3><h3><br></h3><h3>这之后的每一天都是那么漫长。尽管所有管子都撤了(除了氧气管及减少痛苦的皮下注射吗啡),没有任何营养供给,可心脏还是坚强的跳动着。医生开始还预测,后来只能感叹生命的顽强,不再说别的了。我已经做好了延期机票的准备。每天她都会醒来几下。他们说她醒来时并不一定有意识。但对我来说,她都在以她的眼神,表情,肢体动作,只言片语提醒我们要按她的意思办。每当我动摇时,她总能以某种方式向我传达她已准备就绪的决心。</h3><h3><br></h3><h3>她做了她的功课,她对生已没有留恋,她了了这凡尘的一切,她不想活在非正常状态下,她不愿被人同情,她干脆利落近乎无情的性格,只希望时机一到她就可一脚跨过阴阳两界的门槛。我们几个无论是儿女还是医生,都答应了。然而,这最后一步是这么难。每次睁眼,她都在为迈出这最后一步奋斗着。</h3><h3><br></h3><h3>4月5日清明节,撤管整6天后的第七天,母亲已经不再醒来,呼吸也开始急促而微弱,焦急的神情已经不再出现。最后的两个小时,胸部不再起伏,缓缓的安静的下颚呼吸,之后只剩下血管隐隐的颤动,直到一切都静止了... 15:51。</h3><h3><br></h3><h3>正象她以往当家一样,她喜欢计划好一切。她选择了周四离去,这样周六告别,女儿可以不签票按原计划返美。她选择个节假日,亲属告别可以不请假耽误工作。她选择了清明节,活着的人不用再另择日悼念她。</h3><h3><br></h3><h3>母亲是家里唯一的党员,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她对死的无畏不是来自相信来世,轮回,天堂。简简单单的"人总是要死的"这个理由似乎对她就足够了。</h3><h3><br></h3><h3>回来这周,天气都不好,直到昨天周六出殡,终于蓝天了。周日早上在母亲像前告了别,启程回美。今天,天也很好。心似乎少了一点拥堵。</h3><h3><br></h3><h3>死,对我来说仍是个谜。我没有母亲那似乎与生俱来的无畏,也没有父亲的智慧和悟性。也许用余生探索就是我与他们不同的使命。</h3><h3><br></h3><h3>2018年4月8日 于 北京至芝加哥上空</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