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父亲

月亮

<p> </p><p>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又是一年清明时,本是山花烂漫,草长莺飞的季节,只因了雨水绵长,人们都被持续的春风冷雨禁锢于高楼庭院内。粤北山区的春天历年如此,如唐时诗人杜牧笔下描写的那般情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p><p> 如烟似雾的春雨,把田园村舍温柔的笼罩在大自然的怀抱,似有一种悠远神秘的景象。高山云雾缭绕,雾里布谷声声,田园村舍烟雨蒙胧,房前山岭,桃红梨白,绿草茵茵。</p><p> 翠竹依依的古朴村庄,泥墙黛瓦,炊烟袅袅。时不时可见披蓑戴笠的农人在田野耕种,更有儒雅闲逸的钓翁沐浴着如丝春雨垂钓于湖畔江头。一群群牛羊悠闲地在云雨交织的古道荒岭啃食春草。古老的家园,烟波画影,如仙似幻。古道人家,不是江南,胜似江南。</p><p> 对于乡村外出的游子,一年当中有两个重要的节日,一是春节,二是清明。这两个节日无论多忙都是必须回家的,特别是清明节,更是如此。每年清明前十天,老家的亲戚就会提前打电话通知,约定清明拜山祭祖的日子。</p><p> 我们家人口多,父亲兄弟四个,名下有许多儿女,包括孙辈。每年清明节回老家,大家聚在一起,共吃一锅饭菜。婶婶和嫂子们在厨房煮饭做菜忙得不亦乐乎,她们有说有笑的在一起做艾糍酿豆腐,出嫁的女儿回家不用动手只负责美美的吃。因此这一天无论有多忙,都得抽空回家,一年当中也就是这么一天大家可以聚到一块。一是为了与兄弟姐妹一起,絮叨一些儿时的往事,平日里各奔东西,各自为自己的事业和家庭而忙碌。二是为了尽一份孝道,拜山祭祖,焚香感念先人的恩德,这亦是古道人家几千年文化的延续与传承。</p><p> 以往清明回家,父亲总是倚着柴门,或站在村口,在细雨蒙蒙中急切的望着我们回家的路。记不清已是多少个清明节,没有见到父亲站在故乡的巷口,迎望我们回家的身影,他那慈祥硬朗、饱经风霜的模样,在我的心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了。</p><p> 父亲健在时,每逢年节我们归家,父亲总会拿着烟斗,走出村口,默默地吸烟,无言地等待,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都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晃他离开我们已有二十多年,他那慈爱寡言的模样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以往认为不会离散的亲人,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春日,儿女们都不在身边的午后,转瞬即逝。</p><p> 那年父亲七十二岁,在一个春耕播种的日子,哥哥在田园播洒稻秧,父亲在家为家人煮好最后一顿午饭,自己还未来得及吃上一口,因心肌梗塞,倒在了饭桌旁。一生劳碌的父亲,至死亦未能好好休息一天。当我们得知消息,携母亲驱车从县城赶回家,任凭儿女千呼万唤,亦听不到父亲的一声回应。那一日,只觉得天地荒芜,人世的生离死别,割心裂肺,胜过一切悲痛。我们还未来得及尽一天孝道,说一声道别,转瞬间便已是天人永隔。从此,老家熟悉的巷口,再也不见父亲那熟悉的身影。</p><p> 父亲生前喜酒,唯有自家酿的几坛米酒,方可慰他一生劳碌。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那醇香自酿的米酒,芳香了日子,愉悦了心情。记得小时候,父亲在灶间酿酒,我和三姐便在灶下生火添柴,繁琐的工序,总是把父亲累得满头大汗,我和三姐便会轮流帮父亲擦汗,一边忙着往灶里添加柴火。噼噼啪啪的火苗照得灶堂通红透亮,亦照得我和三姐的小脸红扑扑的。几个时辰方可酿出一瓦坛米酒,闻着浓浓的酒香,父亲就会忍不住盛出一壶,在小灶里炒上一碟黄豆,一碟花生,一碟酸菜, 邀约隔壁邻里的大伯叔叔和堂哥们喝上几口。几杯小酒下肚,给寂寞的山村增添了无穷的乐趣。有时父亲亦会用这些自酿的米酒泡上一些山上采摘的药材,浸泡上一段时间,疲累时饮上几口,能补益身体,祛病暖身。</p><p> 清明时节,万物萌芽,雨后的春笋亦迫不及待的冒出泥土。往年清明,父亲知道我们要回家,就会扛上锄头,到村后的竹林挖几棵春笋,剥去笋衣切片,置于柴火大锅清炒,配上自家腌制的腊肉和酸菜,清香四溢,鲜甜可口。父亲于灶前烹煮菜肴,我和姐姐们灶下生火添柴。炊烟透过泥墙黛瓦,袅于庭院。几回梦里,想起此翻情景,让人倍感温馨。而今回乡只能在月光下,竹林边,听微风细雨诉说儿时的过往。</p><p> 父亲一生好客,亦喜酒爱茶,闲时用自家种的粮食,酿几坛好酒,贮存寒舍。素日里只要有过往客人或亲朋好友上门,父亲就会拿出自酿的米酒,炒上一碟腊肉、一碟花生、或一碟韭菜鸡蛋,这些平日里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用来招待客人。若是下雪的冬天,燃起一盆炭火放置厅堂,主人陪着客人围着旧时的八仙台椅,一起海阔天空,谈古论今,说儿说女,说生活,说庄稼,说收成。乡村月色明净如水,雪中的光阴就这样,不知不觉融入了一杯杯烧酒中。父亲对平日里途经古道的江湖过客,只要其经过家门前的,无分贵贱,亦会殷勤迎待,虽然只是粗茶淡饭,却热情真挚,给风餐露宿的行人,无尽的真情暖意。</p><p> 据父亲说,我们的祖上,亦是如此,一直都有好客的习俗。途径门前古道的无论是贩夫走卒,又或是官商贵人,只要他们走到家门口,就会拿出素日里自己舍不得吃的最好的食物来招待。我太公(父亲的爷爷)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旧时动荡年代,有个受伤掉队的年轻士兵,饿晕倒在村边的古道路口,太公把他扶起带回家,吩咐太婆(父亲的奶奶)煮上一锅好饭好菜,热上一壶好酒给士兵驱寒,把酒足饭饱后的士兵留宿家里。</p><p> 第二天一早,太公起床后发现士兵不辞而别,心里焦急,赶忙沿着古道追寻。心想,这个掉队的受伤士兵身无分文,沿途餐风露宿,不知要走多远的路途才能赶上队伍,如果路上饿了怎么办?</p><p> 于是太公装了一大袋干粮,拿上一些银钱,沿着西京古道追了五六公里,过了心韩亭下了猴子岭,才见到那个士兵的身影。于是太公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声喊道:"后生哥,等一等。"</p><p> 那士兵听到后面有人在喊,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昨晚上留宿的那户主人,他以为是来追讨饭宿钱的,而他此时身无分文,心里害怕,急忙抬起腿跑得更快了。太公急了,忙叫到:"后生哥,别跑。我是来送干粮给你路上吃的。"</p><p> 士兵听了停下脚步感激地望着太公,不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人。太公追上他从肩上解下一袋干粮,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银钱,还从头上摘下一顶斗笠一起交到落难士兵的手上,像对自家孩子那样嘱咐道:"此行我不知道你要去那里,这一路日晒雨淋,古道荒山野岭,路途陡峭,晚间虎狼出没。带上这些粮食银钱和斗笠,路上饿了吃一点干粮,天黑困了可拿着银钱到客栈里投宿,白天斗笠可遮阳挡雨。虽然钱粮不多,亦够你吃用一阵时日了。"</p><p> 说完便把东西塞到衣衫褴褛的士兵手上,转身离去。此时掉队的士兵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p><p> 父亲说,太公是个生意人,一生走南闯北,深知出门在外人世的艰辛。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兄弟,出外靠亲戚朋友。他一生仗义疏财,心地善良,常常出手救助一些困难的人,因此他在古道一带,梅辽四地的名声都极好。在那动荡年代,无论他做什么生意,都无人敢在道上拦截抢劫。因此赚下了大笔家业,盖起数间青砖瓦房,并送太叔公到韶州府师范读书。或许是因当年太公的乐善好施,种下的善果,换来了今日子孙满堂,每年清明节,出门在外的儿孙回家祭祖,浩浩荡荡,上百人口相聚一起,席间兄弟姐妹推杯换盏,相敬如宾,所有儿孙虽不是大富大贵,但皆是老实忠厚,孝顺纯良。 </p><p> 每次父亲跟我们说起祖上这些陈年旧事,脸上总是漾着微笑,漾着骄傲和自豪。父亲一生亦是如此,虽不及祖辈富有,但他生性勤俭简朴,乐善好施。每次我回到村子里,老屋邻居莲婶婶就会跟我说起父亲。她一边在灶间生火做饭,一边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以往的事情。她说她刚分家时的情景,那时她家田地少,孩子多,且年幼,生活困难,粮食年年不够吃。是父亲常常借粮给米帮助他们,父亲总是对他们家说,粮食不够就尽管出声,不要饿着了孩子,大家都会有困难的时候,邻居亲戚之间就应相互照顾扶持。回忆往事,她说,父亲说的那些话犹在耳边。她一边说一边往灶堂里添柴火,一边抹眼泪。我更是被她说得泪流不止,她待人真诚,而且勤劳,她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个婶婶。</p><p> 记忆中的父亲从不多言,身体健硕,不知疲累,风里雨里总见他忙。我年少时读书,十七八岁出去工作,与父亲相处的日子不多。父母健在时,逢年过节无论工作多忙,我都要回家。岁月催人老,看着一天比一天衰老的父亲,仍然不停的干着农活,一刻也不得闲,自己却无力帮助,为了工作和生活总是来去匆匆,陪伴他的时间少之又少。每次临别父亲便不声不响,装上几袋自家耕种的大米番薯和蔬菜瓜果花生之类的农副产品,偷偷塞进车里,一直送到村口的公路。望着他那依依不舍的眼神,我说不出什么,只是转身抹眼泪,任凭他目送我的身影渐行渐远。</p><p> 父亲去世以后每逢年节回家,哥哥亦是如此,总是偷偷塞给我们许多大米、番薯以及其它自家地里种的粮食。俗话说,一个女儿三个贼,此话一点都不假。那时候我们的工资低,生活困难,母亲帮我带小孩,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父亲和哥哥姐姐们对我都非常疼爱,这世间唯有父母亲人的爱能让人永远刻骨铭心。以往归家,父亲兄长一次次目送我远离的身影,依然历历在目。</p><p> 千帆过尽,故乡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原先居住过的旧时房舍,青石小巷皆长满了青苔。父亲亦不会倚着柴门把女儿相望。飘零半世的我,年年清明依然如期而归,故园依旧,梦影依稀。</p><p> 想故乡,只因故乡的田园里有我长眠的父亲,那怕回来只是在其坟前烧上一柱清香,拨去一把青草,亦可慰他长眠地下的魂灵。陌上莺啼,斜阳古树,愿父亲劳作了一生的山水田园,可伴他永世长宁。当初的离别,泪水已化作春雨,心已不再疼痛。春日的田园村舍,在轻烟细雨中,宁静而美丽。</p><p><br></p><p> 文/月亮</p><p> 2018年3月28日</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