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无用之人 行无用之事

如惠文堂

“无用”的旅游，孤独的朝圣，一花一枝，一洞一庙，一食一饮，自悟自受，甘之如饴，心领神会。

十年前，看《背包十年》，看《转山》，也断断续续看些跟风而上的旅行书。

在城市焦虑症大规模爆发的今天，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成了安抚焦虑的特效药。

仅管未经思考的旅行如同山寨药物，除了产生短暂的幻觉式的缓解，一切和未服药前并无变化。

 

然总是感动于《背包十年》和《转山》，或者说安妮宝贝（现在的庆山）的旅行，一种思考的旅行，一种沉浸式的旅行。

这种旅行往往孤身一人，或者有一个匹配的爱人。

思考这件事很难在喧嚣中完成。

法国的古斯塔夫·勒庞在其所著的《乌合之众》中，揭示了人类一个真相——在群体性的行为中，即便平素智商过人的科学家也可以变成盲目的，受暗示的，人云亦云的乌合之众。

 

十年前对这样的书，掩卷之余慨然神往，幻想着一天能说走就走，幻想着一天能通过他方的行走，令自己的身心彻底解脱。

渐渐却会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例如从西藏骑行回来的人。

除了带回来一身黝黑的皮肤，以及被蓝天白云，被转经筒和彩幡，被匍匐在大地上的朝圣者所感动的瞬间记忆外，回到城市，不经多时，依然是城市综合征患者，依然是成功绑架论的被绑架者。

例如从满世界溜达了一圈回来。

除了所谓见识过，所谓护照上印了多少个章，所谓N张美颜%20滤镜的风景自拍外，并没有因为世界的阔大而心胸变得阔大，并没有因为见过肤色语言不同的人而学会包容和尊重

渐渐对于旅游也释然，而且在这个不热爱旅游就要被鄙视的年代，我还是不得不弱弱地说上一句，其实我真不是旅游的粉。

固然，站在山水之滨，立于天地之间。晨起见朝阳羞绯红，暮至见斜阳醉金甲。

然其达远之深境，其幽古之情怀，其挥霍之眩美，于我而言，都不及以文字为舟，渡滔滔历史之河，横越五洲之渊，有朋自远古来，自四方至，不亦乐乎？

逸突然找我要陪她去普陀山，一切按我的时间安排。

也没问为什么，这是一种习惯，朋友不说，从来不问。若有说，便倾听。

见过太多见到别人遇到点困难，就开始兴奋八卦地扮演人生导师的人，全不顾自己其实也过得一团乱麻，却强加别人一些似是而非不经推敲的人生秘籍。

而我看来，人遇到困难的时候，最需要的往往是真诚的倾听，和经过思考，设身处置，字斟句酌的建议。

 

去普陀山朝圣，也是自己的一种期许，逸提出来，因缘和合。

我是一个佛弟子，一个沉默的佛弟子。

知道自己的安静与独处，是被同道师兄们屑诟的未发菩提心。然修为肤浅的我，也只能跟随自己现在所认识的修行——首先要安静下来。

在静默中直抵内心深处，观自己潮起潮落，变幻无穷，瞬间生灭的念头，不懊恼不判断，随其来去，知其无常，心自安然，无论念佛，无论禅修，静默中自有芳华。

逸一定要我陪她去，大概因为她觉得我是个佛教徒，懂得些什么规矩。

或者她觉得我的沉默里有种什么神秘的东西，反正不得而知，然而去朝圣的心，对我总是明亮喜悦的。

最终，我们同去了三个人。逸和我都属于追不上现代日新月异的技术世界的人，雯三十出头，生得壮丽，负责了行程和旅店的安排。

第一天到旅店，舟车劳顿。一夜的火车只是断断续续的睡着，两个小时的汽车坐的头晕目眩，然后是大海行船，海天一线，雨雾朦胧。放下行李后，已经是中午。

旅店的一楼便是餐厅，逸和雯这次是要和我一起吃素的。问了服务生，有专门的素斋。

早上只是在火车上塞了几片面包，饥肠辘辘的我们显然高估了自己的食量，点多了些，又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最后全都腻倒在甜蜜蜜的江浙菜系中。

例如一份喜上眉梢（馒头夹菜），看图开胃，以为是酱炒的碎末菜叶，未料我们以为的酱是红糖。

也怪我们饥不择食，不品菜名，喜上眉梢的滋味必然是甜蜜蜜，若酱菜夹淡馒，应作做咸淡人生。

又一份慈航普度，薄薄一层清糖炸出来的团团鼓鼓的日本豆腐，挤在青蓝瓷花的玉瓷钵里，载了几棵被救度的青白菜心，朝着中心的西蓝花航标驶去。

当最后五艘糖衣豆腐船驶入我的胃后，在翻滚的蜜之折磨之中，心中蓦然升起一丝被救度的领悟——泛滥的甜蜜也会令人痛苦不堪。

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不情不愿却又不由自主被潮流价值观捆绑的凡夫之心，也终将迷失在泛滥之中，焦虑惶恐。

第二天去普济寺朝圣。

虽不是旅游季，却人流如注烟如雾，春雨靡靡，早春寒气仍蚀骨。

四处都是导游，说些似是而非的佛教语言，神神秘秘地叫人一会儿在这个菩萨前报自家门牌号，一会儿在那个菩萨面前报自己车牌号，又要报各家的名字，总之是令菩萨们各司其职，各管各的人间闲事。

从前看到这一切，都会悲从心起。看到神圣的信仰被异化，被人变成谋生的工具时，痛到割心般的痛。

后来见得太多，就是如雨后春笋般生长起来的各种民间佛教组织里，也常常流传些神神秘秘的规矩。

什么掐珠子不能掐珠子的中间啊，什么引擎不能再家里敲啊，什么放生财鱼可以发财啊等等。

亦或是做些善事，便一路高歌着自己菩提心已发，全不顾佛陀开示的何为发菩提心，还要依自己的定义一路批判着那些和自己不一样的人。

又或者剽窃些片言只语，就不懂装懂地说些有也无，无也有的禅宗谜语等等。

从前总是和人去争执，佛法是出世之法，是大丈夫之顶天立地的行为，是从六道轮回中彻底解脱的法。

后来见到太多，王阳明错解朱熹的格物，判佛法为避世之法。

林语堂写《苏东坡》，对于佛法的认识也不过是故纸堆里剽窃来的肤浅言语，未见半点自己真正阅读思考过的观点。

名人亦窥豹一斑而自以为解，何况芸芸众生？

现在网上说的佛系人生，不过都是凭着些碎片化的阅读，不求甚解，自以为是的自我装裱，为自己的不面对人生真相找借口。

但我现在已经不愤怒了。佛陀是真语者， 实语者， 如语者 ，不诳语者， 不异语者，已经告诉我们佛法有正法，像法，末法时代。

既然这是真相，我又为何要愤怒。

而这种貌似鼎盛，内核不复的宗教现象，也是我得以接触佛法的机缘，若人间再无这繁华喧闹之景，我们又如何在悟到人生是苦后，能觅到苦之解脱的佛法。

如多年前读了叔本华的书，知道人生是苦，无常是苦，可叔本华说了真相，却无法解脱，便叫你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欲望就欲望。

不过在明了真相后虚无度日，沦为彻底无力地悲观主义。

然佛法是可以实证的法，可以从这样的真相中获得解脱的法，不是通过逃避和自感沉沦，而是通过真实面对和反观自照。

普济寺是清代乾隆年间的建筑。

大殿内是两颗巨大的云南樱花，虬曲如蛟龙，树干暗旧，满身裂纹，盛满旧时的回忆和疼痛。

温柔的藤蔓攀附在树干上，试图抚平衰老的印记。然仰望天空，那枝头却是粲然新绿，凭借春风拂庙檐。

据说春天正宫驾到之时，樱花便会满树火红，与白雪般的梨花同赴这场盛宴。

伫立穿梭的人群之中，在滚滚浓烟之中，凝望神圣，在这每一炷香都代表一个人间心愿的“有用”的世界里，心里默默流了泪。

不是因为悲伤成河，而是洗净也试图“有用”的尘垢，如果这个世界的“有用”定义了我的“无用”，那我就做个“无用”的人吧，追随佛陀真实的教诲，与这红尘逆流而行。

又到“不肯去观音院”。见观音洞里，海水在狭窄的通道里左奔右闯，时而愤怒高涨，时而凌空跌落，碎成残珠。

如同我们这个世界定义了一个狭窄的“有用”通道，定义了一个“一个亿”的“有用”小目标，我们在“有用”的通道里争先恐后，互相搏击，奋不顾身，直至灰飞烟灭。

有个服装品牌叫“无用”。

其设计师马可对于无用的解释为：

“所有人都在追求有用，做个有用的人，造个有用的物件，买个有用的东西，是否有用甚至已成为我们故事的前提。

但眼前的有用与未来的价值常常不同，我想做些眼前未必有用但以后会有价值的事，我想把人们眼中无用的东西变得有用，我想人们不再以是否有用作为取舍的原则。

我喜欢无用，才能赋予它新的价值。价值从不在物件本身，而在使用的人。” 

她的衣服纯粹手工与天然，亲手缝制，抛开消费的态度，珍惜手工之物的稀有性与感情。

 每个人都可以站立在“有用”的通道之外，确立自己的“无用”，要说生命还有什么独立的价值，便是在共生的土壤里，找一块自己种植“无用”之地 。 

在去南海观音的路上，遇到几个三步一叩拜的佛教徒，我亦跟随其后，逸见我如此，也跟随。

叩拜不是求这世间的“有用”，而是在叩拜中放下我执，用谦卑的心与神圣共鸣，这是一条我选的“无用”之路。

第三天便是归程，中午退房。

上午逸和雯想出去转一下，我说我就在旅店里看看书，休息一下。

把椅子，脚凳搬到木质的阳台上，太阳出来，风沙沙地与竹林碎语，穿着中式服装的服务生在小路上安静行走。

对面的白墙上，藤草蜿蜒成一幅静美的画，楼下花园里褐色石柱上小喷泉低哼着小曲，一只懒洋洋的猫在路的中间晒太阳。

我闭上眼睛，合上kindle，听许巍致敬玄奘大师的《蓝莲花》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穿过幽暗的岁月　　

也曾感到彷徨　　

当你低头地瞬间　　

才发觉脚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地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远　　

盛开着永不凋零　　

蓝莲花......　

阳光慈悲地撒了我一身，世界突然静止了，一切豁然开朗。

这是一场朝圣之旅，逸说她收获了放下，放下折磨她多时的纠葛。

而我，坚定了自己的“无用”，那在观音洞里翻滚挤压，狂躁愤懑的海潮变形成白色的泡沫，时起时现，生灭无常，然我始终注视洞的背后，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对这个在“有用”通道里生灭无常的世界并无意见，但是自知归途，归于寂然的大海，天地无边。

普陀山上有很多地方都没去，促步看花花迷眼，不如信步取孤枝。

“无用”的旅游，孤独的朝圣，一花一枝，一洞一庙，一食一饮，自悟自受，甘之如饴，心领神会。

作者：夏花秋叶 美篇签约作者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