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父亲

风云渐起

写给父亲

——一封永远寄不出的信

(写在清明节·父亲节前)

爸：

又到一年一度梨花开、杏花落的时节，看那雨打枝头，风挟花瓣，撒了一径，乍暖还寒的日子，就是提醒我，该去看您和母亲了。

虽然时光模糊了记忆，但是思念却与日俱增。

我还记得——

　　那一年，您16岁。听奶奶说，您从小学习优秀，考上了市一中，正常情况下，上大学、当干部，是自然而然的事。但不幸得是，中学时，您得了两次了脑膜炎，这病放现在，也有很大的生命危险，何况在缺医少药的五六十年代。治疗不仅持续了很长时间，耽误了您的学业，大学梦碎，还因为多次抽髓检测，您那单薄的背撑不住这一次次雨打风吹，从此变得有些弯曲，那是脊柱受损在您身体上留下的永久的印记！

　　那一年，您35岁，领我来到这个世界。听母亲讲，那时已经开始实行计划生育，虽然执行不是很严，但我的到来，真的是一个意外。我从小就不省心，经常与母亲吵架，顶牛，故意气她，因此，姊妹三个中，我挨母亲打最多。那时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就不该要你！每次回家，母亲和您提起我不乖的表现，您不打我，也不骂我，总是把我拉到一边，和我啦学习，讲道理。也有亲戚提起，养三个孩子负担太重，可以把我过继出去。你和母亲坚决不同意，您说，自己的亲骨肉，既然生了下来，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他扶养长大！你们并没有因为这个意外和生活的艰难而放弃我。二三十年后，我们家先后发生重大变故，您们的老三，当年差点被计划掉的我，和姐姐哥哥一起坚强地承担起了家庭的重任……

　　那一年，您40岁，您带我和哥哥去单位小住。我看你们杀猪，我摸到了保卫室的真枪，我与食品站上的狼狗成了好朋友！您带我们去汶河洗澡，教我们画画，晚上守着火煤炉子，把平日里收集的一大堆牙膏皮化成锡水，浇到刻好动物图案的木头模子里——您带我们爬祝山(1)，山顶上有个石大夫庙(2)，每次爬不动的时候，您总是鼓励我，“你是男子汉，要向庙里的石大夫一样，勇敢，坚强，不放弃！”您还给我们讲抗日故事(3)，讲明清学士赵弘文(4)，讲民国军阀孙传芳(5)……那时的山真青，水真蓝，那是我永远难忘的童年。

可是，回家却成了难题。您给爷爷奶奶买了东西，还有许多日用品，大金鹿(6)驼不了，怎么回去？您把所有东西用绳子刹在前梁上，先让哥哥坐在后座上，骑出一公里，让哥哥下车在路边等着，再回来带着我骑出两公里，然后把我放下，回去接哥哥……这样往来反复。要不是路上遇到熟人，顺道捎上了我俩，不知道我们何时能回到家。

　　那一年，您44岁，正是人生中的好年华。您从全站职工思想入手，激发大家斗志，到市场上找需求，稳货源，拓市场，全员找差距，学先进，共同努力，很快实现扭亏为盈，由全区困难户，一跃成为全市先进，披红挂彩，连场报告，组织上为了表彰您，评选您为劳动模范，为我们全家转了城市户口，给您调动了工作，到城里上班。从此，我们家的户口本，换成了绿皮，周围每每投来羡慕的目光！

　　那一年，您48岁，给我转学到城里。后来听您说，转学需要2000元钱，您一开始担心母亲心疼钱，话到嘴边，有些犹豫。没想到不识字的母亲二话不说，拿出了您们多年的积蓄。您语重心长的对我说，通过这件事看出，你的母亲是多么的爱你，以后你别和他顶嘴，少惹她生气，老了要好好孝敬她。上初中期间，我住在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您在家庭和单位之间，两点一线，每天往返骑车近60公里。

到公司上班后，由于领导层争权夺利，瞎指挥，导致您负责的一笔生意亏了，损失不小！公司把责任都推到您身上。开会批斗您，起诉您，法院传你，不明真相的同事排挤您，写不完的情况说明，您的鬓角一夜泛白。那段岁月，就连公司烧锅炉的都欺负我们，冷言冷语，落井下石，不让我打锅炉房的热水。这些，您从不埋怨，默默忍受……

一次大雪后的早上，我看到您脸上擦伤，眼皮红肿，您在来时的路上骑车摔倒了！下雪了，您本可以不用急着来的，您是挂着儿子，着急赶路摔倒了！心疼的我，眼泪忍不住滚下来。是您先安慰的我，连说“没事的，没事的，爸爸身体很壮，涂点紫药水很快就好了……”

　　那一年，您54岁。大学录取通知书拿到后，亲朋好友都来祝贺，您在楼下酒店包了房间，答谢大家。这也是我家第一次在饭店请客。李叔拍着我的肩膀说，“老二，我那天还问你爸，能翻过师专的墙去吗？你小子还真争气啊，一下子翻过泰山去了”。那天，您很高兴，喝了不少酒，您脸上戗的疤纹，和着笑声，就像是一朵花。大学生活过的很快，毕业后我接着参加了工作，端上了铁饭碗，第一个月的工资就超过了您这个老党员、老模范，您虽然感慨企业和公家的差距，心底有点不平衡，但是，看到儿子长大，听到老同事们的称赞和艳羡，您的腰板挺的直直的！

　　那一年，您61岁。您的身体一直是同龄人中最好的，每天坚持爬山，晨练，带山泉水，院子里叔叔伯伯们和你一起出去，都说赶不上您的步子。退休了，没事了，你就看外孙子，您是最喜欢孩子的人，任孩子骑在脖子上撒欢。家族里有点纠纷，常常离不开您。您把养的最好的蟹爪兰，骑车给大姐夫送去，现在还在盛开，每次看到它，睹物思人……哥哥已结婚，我上班三年了，也订了婚，每次回家，买一两个菜，爷俩小酌一杯。亲情相聚，是我这辈子最奢侈的梦想。那天，冬日的早晨，小雨弥漫，雾锁渿河，没有任何征兆，您像往常一样独自出门，上山，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一年，您若还在，当69岁了。这八年中，母亲一个人独自撑起了这个家，给我娶了亲，帮我和哥哥看孩子。但是，您的突然离去，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再加上家事的纠缠，生活的劳累，最终，还是击垮了她。平时她就说腰疼，常常自己辗转于各个针灸门店和按摩门诊，总治不好。一天，姐领她去正经医院检查，诊断为癌症晚期后，医生说也就还有半年时间！我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就是腰疼吗，怎么会是癌症？怎么是晚期？她是个好人啊，好人要有好报啊，我们失去了您，不能再失去母亲啊，她还没有享一天的福呐！

我们三个立即分工，姐姐她们照顾母亲，我疯了一般，去济南找专家、看片子，联系上海，去北京复查，辗转于中国医科大学、北京肿瘤医院、解放军305医院，徘徊在协和医院、301医院，吃住在中心医院，下临沂拿中药，深入东平民间，钻胡同道子找神医、取偏方，不放过任何一种方案……方案越来越多，希望越来越大，又一个一个破灭，最终心灰意冷！在北京复查期间，夜里，走在帝都的街头，任雨水浇透，我放声大哭，此时此刻，我是那么无助，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身患重病，却无能为力！一个电闪雷鸣，瞬间击醒了我。我感到，一双大手扶在我的肩头，我冥冥中听到父亲在我耳边说：你是男子汉，要勇敢，要坚强，要照顾好母亲！

由于不具备手术条件，放化疗只会更快的摧毁她的身体，我们选择了保守治疗——改善生活质量，保持心情愉快！疼的厉害，就吃止疼药，西医和中药综合施策，想干啥就全力满足她。母亲想念远在东北的大舅，我请不下假来，让妻和姐坐30多个小时的火车陪她去。兄妹俩相隔四千里，二十多年未见，梦想一朝实现，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但，母亲最终还是走了，我们都在身边。

　　爸，都说您当年太狠心，走的太急，没让我们伺候您一天。可是，从母亲这里，我们知道了，道别，其实是一句多么难以开口的话！

　　爸，您若健在，今年应该77岁了，但您已经离开我们16年了！孩子问爷爷长的什么样，我竟然找不出一张您的照片。我在努力搜索您留下的痕迹，发现，比天上天下距离更远的，是心里的距离。当年您走的太突然，突然的甚至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母亲伤心欲绝。为了不让她睹物思人，我把您的照片，全都拿走销毁了。如今，我想找出您的照片，哪怕一张，就一张，都找不到了。对此，我深深地自责。

　　为了不能忘却的记忆，我把他写出来，说出来，印出来，只为自己的责任，为孩子的提问，更为家族的传承！

爸，再等几天，我们就去看您和母亲……

此致

跪拜

不孝儿

农历戊戌年仲月观音诞日前夕

注释：

(1)祝山，在山东省泰安市岱岳区祝阳镇北，位于泰山东麓25公里余，祝阳之北4公里许。祝山山势环拱，状若圆锥形，海拔312米。

(2)石大夫庙，建于祝山顶上，始建年代无考，毁于近代，今惟碑石留存。碑刻《石大夫庙叙》，碑文以神话传说的形式详细叙述了“石敢当”由镇邪灵石到治病神医的形象演化轨迹，石大夫碑的发现，不仅为研究“石敢当”信仰文化寻到了有据可考的第一手文物资料，使原有的各种传说众说归一，更重要的是使我们对石敢当信仰文化的起源、内容、实质发展有了新认识。每年9.9重阳节是赶庙会的日子，爬一爬祝山，拜一拜石大夫，摸一摸石大夫碑，购一块“石敢当”灵石，早已成为当地的习俗。

(3)抗日故事，抗日战争期间，日军在泰莱、泰济公路及泰山、徂徕山周围掘深沟、筑碉堡，对抗日根据地进行疯狂“扫荡”，数以千计的泰安军民惨死于侵华日军的屠刀之下。中共领导的抗日武装先后组织了赵家汶歼灭战、大河峪突围战、花红峪反击战、二王庵突围战、佟家庄伏击战、梁家林战斗等数十次较大规模的战斗，给日军予以沉重打击。在祝阳村以北2公里，祝下公路西侧，1946年7月，建有一抗日烈士公墓，竖烈士坊一座，石碑两方，有烈士墓348座。

(4)赵弘文，泰安州谷家庄（今泰安市岱岳区范镇谷家庄村）人，明末清初名士，文学家、诗人，明末清初贰臣、士绅，泰安籍著名人物，泰安赵氏代表人物之一，官至广东道监察御史。任上击污吏，减税赋，平扰乱，为三吴父老所称颂。任满回朝，唯文卷书童，别无他物。

(5)孙传芳，泰安市岱岳区祝阳镇人，是民国时期闽、浙、苏、皖、赣五省联军总司令，直系军阀。

(6)大金鹿，是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的响当当的自行车名牌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