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农民工 （第三章 携手进京）

西风

她进屋后，轻轻地坐在了靠门的椅子上，双手抱膝，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直直地垂了下去，在阳光的照耀下，她的头发泛着蓝蓝的光。她以青丝遮面，微收下颌，不说话，那种清冷，让你不忍心去打扰……

她该是沉静而内敛的，她该是敦厚而善良的。

她是豫东南农村里的一名小学代课老师，至今，我仍然记得她害羞的模样。

当年相亲时，我认为她不适合我，现在看来，其实是我的潜意识里，她不适合城市。我已经不是在找伴侣，我是在找伙伴，我是在找战友，以便回京后能更好地一起去面对城市里的规则、冷暖，一起携手奋斗，一起并肩作战！所以，我是缺乏自信的，而当时我却不自知。

我甚至不知我何时变得那般懦弱。不知何时，在村里的桥头上与人滚在一起打架的勇气没有了，在田间地头儿跟着大孩子偷人家黄瓜的胆量消失了，在放学的路上打得女同学哇哇直哭的调皮不见了。

一切，在进京之后就全变了。

想起我八岁去北京时的自卑，第一次过柏油马路时的幼稚，天安门前面对黑白照相机镜头时的胆怯，眼前青丝遮面的她，面对从京城回来的我，何尝没有当年我的影子！

与她行走在田埂上，身后的她，又怎能知道我背后的那个城市，曾经的那个深夜，几个穿警服的人闯进我的屋子，将警棍摁得啪啪直响。曾经的那个民警，在我家里，在我的面前，把我过了期的暂住证撕成碎片，然后扔了一地。曾经的那个派出所所长，他举着枪，枪口对准我的脑袋，让我蹲在了路边的尘埃里……

“警察叔叔，求求你们了，别伤害我弟弟！”

“手抱头，蹲下！”

“举起手来，查暂住证！”

“警察同志，我家已经定居这儿了！”

“暂住证过期，罚款20！”

“……”

这样的经年场景，这样的昨日影音已经深深地植入了我的骨髓。

一次次的被否定、被排斥、被驱离，一次次的乞求、叹息、沉默。

我变得老实，我变得听话，我成为了标准的良民，上学时我被城市里的初中生群殴，拳打脚踢，鼻子蹿血，我一下都没有还手。下学时我按时去居委会开证明，证明房子的确是我们自己家的，再到派出所办暂住证。

城市，给了我足够的眼界，也给了我足够的伤痕。在需要鼓励的年纪，却领受了打压，无形中，也影响到了我的思维，思维里，安静如她，似乎与城市格格不入，思维里，她不能够更好地协助我在城市中面对未知的明天。

也许，我太需要鼓励，太需要帮助，太需要被承认，太需要被肯定。也许，我已孤独得太久。

曾经，站在城市的街头，人们看待农民工、农民工子女的目光，无不充满了审视，无不充满了质疑，无不充满了不屑！

否则，那把电棍，怎么会在一个少年的面前挥舞？那支枪口，怎么会在一个农民工的儿子头上瞄准？

所以，面对相亲，我排除了内向保守的代课老师，选择了胆大练达的小霞。我的选择太现实，我的选择太急切，我的选择太不得已！

外地人、农民工，打工、收破烂、暂住证、借读、留守，这些字眼三十年来只指向同一个阶层，从未改变，也很难改变。

这扭曲的城市，这扭曲的制度，这扭曲的心灵！

直到今天，相亲依然是农村青年走入婚姻的最主要、最直接的方式，依然是漂泊在城市里的未婚农民工过年返乡的主要任务，依然是千百万人在人生的某一个节点必须上演的故事。

相亲的人啊，选择人生的伴侣，适合你的就好，不必去迎合你背后的什么，因为彼此都还年轻，将来可以一起学着去面对！

可惜，这一点我到现在才明白，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枉然。

豫东南农村的小学代课老师，以她的美丽和善良，今天，或许已经稳妥地生活在了某一个城市，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或许她偶尔也能回忆起当年的年少相亲，回忆起曾经有一个自称是北京回去的年轻人，傻傻地看着她的那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头发直直地垂了下去，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蓝蓝的光……

也许，她不再青丝遮面，想起如烟的往事，嘴角会露出一丝的微笑。

自改革开放以来，在城镇化的进程中，数以亿计的农民工拥入城市，他们或独自打拼，或携家带口，他们徘徊、扎根于城市的各个角落。第一代农民工，用成功的喜悦淡化着曾经因为贫穷所带来的内心的悲伤，第二代农民工，用半生的奋斗克服着因地域差所带来的内心的自卑，第三代农民工，还留守在的今天故园里，还留守在今天的校园里。

阶层日趋固化，命运也越来越靠出身、运气而改变，农村人付出了十倍的努力，也许只是城里人一举手、一投足所使用的气力！

农民工，农民工子女，在所谓公平的规则中小心翼翼地积蓄着能够走出泥巴胡同的力量。

从8岁到21岁，做为农民工子弟，我一直在城市读书并生活着。父亲的努力与心酸，我个人的遗憾与无奈，以及农村和城市的落差与鸿沟，都强烈地冲击、震荡着我那颗敏感而又脆弱的心，也不可避免地作用在我相亲时的心态上，以致于我失去了相亲过程中该有的正确评判与选择标准，思维的荒谬，选择的错误，以致于十年之后，我要为此买单！

我的思维，是农村与城市碰撞的结果，我的经历，是以这个时代为背景，在某些价值观的作用下，具体到一个家庭之中、具体到两个人身上，所发生的悲欢离合。

公元2000年的春节前，在老家相亲成功的我随父亲返回北京。

在北京的家中，等候消息的母亲在得知小霞父母的名字时，睁大了眼睛，随即叹了口气，说:“唉！恁看看，恁看看，恁爷俩儿提前也不言语，现在才告诉我！”

我问:“咋啦？”

母亲说:“过去的人相亲，要上看三代，因为遗传很重要，还有，就是宁娶大家的丫鬟，不娶小家的小姐，因为家教很重要。”

我知道，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的母亲，她的这些礼教都是从我的姥爷、姥姥那里学来的，我当时不知道对与错，因为，在社会的大变革中、在这个价值观莫衷一是的时代里，在应试教育下长大的我，过早地进入了社会，丝毫没有对事物的正确思考与分析的能力，并且对人生也没有任何的规划，对未来很茫然。拿到高中毕业证的那天下午，我就跑到屋顶做防水赚钱，也是不得已的选择，在父亲被绳子绑着手走进医院的那一刻，我就不忍心再多花家里的钱。我不仅是一个标准的良民，我还是一个听话的儿子，父母让我相亲，我便去了，父母总不会害我，他们也有他们的思维局限与生活无奈，他们是顺应风俗，我是顺从父母，他们是在将祖辈们的生命仪式进行简单的传承。

母亲继续说道“我小时候跟这闺女她妈在一起玩过，她妈啥人我还不知道吗？不识字，糊涂人，还难缠！”

父亲在旁边抽着烟，撇着嘴。因为他说什么，母亲也会撇着嘴，俩人急了就免不了一顿吵。

我说:“她妈是她妈，她是她，这闺女还行，挺大方哩！”

母亲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因为所有的问题都只是猜测。

2000年过完春节后，一天早上，母亲督促着父亲吃了两片氯氮平，两片碳酸锂，父亲坐在沙发上抽了颗烟，然后拿出诺基亚手机，滑下机盖，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那是我们董家遗传的毛病，他拨通了老家的电话。

正月里，离上次相亲约40天，父亲带着母亲、带着我，再次回到了河南我的姨姥家。

这天，小霞骑着自行车来了，从她进院门，到被姨姥和母亲迎进堂屋，她总是憨憨地笑着，像一团火焰，母亲也越来越欢喜。

没有女儿，是母亲一生的遗憾。曾经，母亲生过一个女儿——我的姐姐！姐姐一岁左右快会走时，父母去帮我的大爷家盖房，母亲从几十里地之外的砖窑上往大爷家拉砖头，架子车上那几百公斤的重量，让她几乎头贴着地，她只是为了我的父亲不再被一个爷的弟兄瞧不起，父亲受人白眼之后的沉默，让母亲心疼。拉砖头回到家以后，在我爷爷怀里抱着的我的姐姐已然哭不出声了，一身热汗的母亲跑到爷爷跟前一把将孩子抱了过去，转过身撩开湿透了的褂子将乳头儿送入孩子的嘴里，我的姐姐一边委屈地抽泣，一边吸吮着奶头儿，时不时张开嘴呼吸一下，再叹口气，然后又咬住奶头儿。母亲把头低到了怀里，眼泪无声地滑落。当天夜里我的姐姐开始冒肚拉稀、啼哭不止，白天被送到医院里，又被父亲拉到小珍所里，最终我的姐姐无声地躺在了母亲的怀里，姐姐的眼角上还残留着泪，母亲呆呆地望着她，没有了泪。后来，母亲偶尔地会对我讲起我的姐姐，讲起她在她的怀里，讲起我姐姐脸上的笑……

“妈！”小霞亲切地冲着母亲喊到，母亲几乎是愣了一下，连忙“唉！”地一声答应着，扬起来了的嘴角再也没能落下去。

“妈恁啥时候回来的呀？”

“昨天傍晚到家哩。”

小霞憨憨地笑着，母亲偷偷地乐着。

中午了，舅妈做了饭，拿了筷子，拿了馍，我和小霞就着一个菜碗吃饭。共用一个碗，瞬间拉近了彼此时距离，气氛暖暖的，当时我想，也许此生就要与她共度百年！

临走时，母亲出了院门相送，小霞拉着母亲的手，母亲拉着她的手，依依惜别。

“妈，恁回去吧！”

“让高威送你回去，路上慢点。”二人不舍地撒开手。

我推着她的自行车，我们并肩走着，忘了一路上都说了些什么，慢慢地，走到了一个叫小麻的村子，在一个岔路口，她说就送到这儿吧。我从兜里掏出事先就准备好的600元红包，放进了她的车筐里。我说:“慢点骑！”她憨憨一笑，接过车把，拐上了岔路，骑车而去。

第二天，表舅带着我来到集上，我们在商店里买了两瓶剑南春，然后又去买羊。等转了一圈之后，表舅又拎着酒回到那个商店，把剑南春换成了稻香春。

“舅，因为啥换酒？”

“结婚送带剑字的酒不好！”

“嘿嘿，小霞她爹青海，哥儿五个，在他们小麻村儿那是一霸，一脸大胡子，外号活土匪，咱可不能让他挑出毛病！”

我不说话，我沉默着。

父亲有那个病不能喝酒，我也没见识过农村女方家待客的那种阵势，所以表舅就叫上他的妹夫，他俩拎着酒、牵着羊去了岳父家。岳父请了一个门儿的亲戚和不错的朋友，杀鸡宰羊，划拳猜令，足足热闹了一天。

第二天，我骑上表舅的摩托车，后面坐着表舅的妹夫，他陪同我一起去岳父家。

骑行到小麻村，还是那个岔路口，下了水泥路，走过一片地头儿，地里，春雪消融，已是麦苗青青。

摩托车越来越陷进了泥泞里，我连续降档，到了岳父家门楼外面，摩托车歪歪扭扭地停在了泥巴里，憋灭火了，我们下车，掂起了脚尖，岳父听到动静，出来帮忙。我一时没挂进空档，车轮在泥地上滑出了一遛长长的弧线后，终于换成了空档。

岳母从灶屋里出来，她精瘦精瘦的，小眼睛，母亲说她小时候是见风流泪的眼睛。岳母一边在围裙上蹭着手，一边笑呵呵地冲我笑，我看到她的牙黄黄的。岳母扭头冲屋里喊道:“小霞，高威来了！”

我支好摩托车脚架，随岳父进屋。岳母和表舅的妹夫停住脚步，他们只是在院里说着话。

岳父果然如表舅说的那样，国字脸，络腮胡子，肿眼泡儿，落座后，不怒自威。

威子心中有些许的忐忑与紧张。

岳父看着威子，开口道：“年前我在新疆，不在家，是这闺女自己作主张！”

空气似乎都凝结了。

岳父继续说道：“既然已经这样了，只

要恁俩将来能好，就中！”

“恁放心吧，我绝对不会亏待她！”

“我究竟也不知道你哩能力咋样，恁在

北京做啥生意？”

“俺爹在1988年就在北京做屋面防水，

我高中毕业后，就帮着俺爹干防水

了。”

“哦，搞沥青啊，这一行挺挣钱哩！”

“还行，慢慢干吧。”

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在堂屋门口向我们张望了一下，随即走开了。后来知道，那是小霞的弟弟。

又说了一些话，岳父站起身，说:“那就这样吧，小霞在里屋，恁俩说说话。”说罢，他走出堂屋。

我来到东间屋，小霞面朝南在床沿儿上坐着，她换了一件黑色的过膝羽绒服，发型剪薄了，整个人显得更加精神。

她没有了在姨姥家的那种憨笑，神情有一些严肃。完全没有在玉凤家西间屋里的那种自然和放松。

她问:“恁北京确定有房是吧？”

“有啊，99年买的，一个大队盖的简易小楼，上下四间房，独门独院。”

“哦，有就中，别到时候又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呢，你放心吧。”……

后来，我又独自去了一趟岳父家，为的是增进彼此的了解，也让他们减少些顾虑。我帮岳母在堂屋里做结婚的被子，我只能在旁边看着，就算是看着，岳母也高兴。

岳母一边穿针走线，一边说:“高威，不是我夸自己闺女，几个村子你都找不到这个样儿的，顶个男孩子能干，会开拖拉机，手还巧……”

我想起了一句话:“刺猬也夸它儿光！”

在缝集的日子，我和小霞到集上的照相馆里拍了结婚照。由于农村人都是早婚，不够法定年龄就无法办理结婚证，很多出外务工的年轻夫妻，都是等生了孩子之后才又回去补办的结婚证。为了出外少惹麻烦，表舅托人花了三百元给办了个假结婚证。

现在知道，当初没有办理结婚证，再加上相亲时思维上的错误，都为以后的祸出萧墙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当时，岳父已经宴请过亲朋好友了，按农村的规矩，他的女儿就算是和我结婚了，小霞也可以跟我进京了。

正月十六，天还未亮，我来到了岳父家接小霞进京，岳母没有出来送，岳父沉着脸，他打着手电，在大门口点燃了一挂鞭炮，我接过一双被子，在鞭炮声中，在手电昏黄的光亮里，一行人迈过泥泞，穿越晨曦，走向水泥路上等候的三轮汽车。

驻马店的火车站广场上，小霞怀着复杂的心情向着东边、向着家的方向凝神望着……

回京的火车上，我们很意外地找到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她趴在新婚的被子上，我低着头笑着看她，她的心情似乎比上车时好了一些。

她笑呵呵地告诉我说:“其实，我在见你之前，已经定好亲了，他叫俊峰！”

我心里先是一愣，随即就又恢复了平静。自古以来，农村定婚之后再悔婚的事情是比较普遍的，大都是有了更好的选择，选择了更好的人物，或是更好的家庭。

她接着说:“跟你定好之后，我自己拿着四千元钱到他家退婚，他不愿意，我往回走一步，他跟一步，一路哭着追到我家。”

“哦？那最后呢？”

“我妈也说，‘你回去吧，小霞已经定好了！’他不相信，非要跪着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最后我五爹过来了，把他吓唬了一顿，走了。”说完，她的脸上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停顿了一下，她又说:“假如年前我爸在家，这婚我退不了，他还不打断我的腿！”

多年以后，我才越来越明白她的这种衡量、这种选择背后的意义。

世间事就是如此的巧合，后来我才知道，玉凤嫁给了跪倒在小霞脚下的俊峰。据在集上做生意的姨姥说，当年玉凤到集上怒气冲冲地走到她的摊位前，用脚踢了踢她的米酒盆子，说:“你这个老太太，为啥打罢我哩亲事？”姨姥是个一天讲一个故事，一年也不重样儿的人，那俏皮话也不知道有几箩筐，面对玉凤的质问，姨姥竟然无言以对。嘴里只是说着:“哎，这闺女，哎，这闺女！”

列车一声长笛，窗外的大地已然苏醒，一场生命的循环，悄然开始。

此刻，我翻开这本她走时遗留的日记本，知道她早在1998年就出去打过工，原文如下:“我从毕业的那一天，我就想着出去，想着自己的路，想着自己想唱的歌，想脱开妈妈的怀抱，想着自己的未来，想去飞翔自己的天空，想着新的自我，我下定决心，总有一天我要去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