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

司马靖

<h3>  2000年10月,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马悦然写下《中国的“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一文,并发表在香港《明报月刊》上,文章中写道:“他的名字被选入了1987年的候选人终审名单,1988年他再度进入当年的终审名单。学院中有强大力量支持他的候选人资格。我个人确信,1988年如果他不离世,他将在10月获得这项奖。”</h3><h3> 究竟谁更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众说纷纭……</h3><div> 有人说,若非鲁迅先生拒绝,他当之无愧;有人说,若非老舍先生不堪迫害自杀,怎会与诺奖失之交臂;有人亦说,若是从文先生晚逝世3个月,他当为第一……</div><div> 确实,对于2012年来到中国的诺贝尔文学奖,无疑是晚了一些。斯人已矣,究竟谁更有资格获得诺奖,无法争辩,但从文先生笔下那座供奉人性的小庙却让世人流连忘返……</div> <h3> </h3><div>  沈从文,是一位划时代的文学大师,时代洪流却让他几乎粉身碎骨,饱受委屈与磨难!</div><div>  1922年,年仅二十岁的沈从文,从湖南湘西凤凰来到了当时中国的文化中心——北京,他的梦想是想当一个作家。然而,只有小学文凭的他,遭到了别人无情的耻笑,以至于当胡适先生聘请他去老师,他教的还是一些低年级的学生,这也在当时开了一个先例,由一个只读过小学的“乡下人”,去教一群高素质高文化的大学生。</div><div> 沈从文初来北京的时候,他无处谋生,幸好碰上了丁玲的丈夫胡也频。他们两个人一起创办文学杂志,一起开始进行文学创作。1928年以前的沈从文,写出来的文章,还相当的稚嫩,以至于并没有留下多少可以影响后来的文学作品。然而,也就是此时,胡适先生发现了他,并对人说,沈从文是一个天才,这样的天才,需要别人的好好呵护。<br></div> <h3> 沈从文是一个最纯粹的作家,但是也是遭人误解最深的作家。沈从文一生中把生命看得最重,他是一个生命哲学家、一个生命作家。“我要构出一座希腊小庙,我要在这个小庙中间供奉什么东西?供奉人性。”这是沈从文曾说过的话。</h3><h3> 《无从驯服的斑马》是沈从文写于1983年春的一篇未完成的作品。</h3><div> 他在文中这样总结:“就我性格的必然,应付任何困难,一贯是沉默接受,既不灰心丧气,也不呻吟哀叹,只是因此,真像奇迹一样,还是仍然活下来了。体质上虽然相当脆弱,性情上却随和中见板质,近于‘顽固不化’无从驯服的斑马。”<br></div><h3> 当时,坚决不肯投身于某一个集团之中的沈从文,被台湾人骂,也被国内的人骂。在那个特殊年代里,人们对待是非的判断是那样简单粗暴,你不跟我站到一边,那你就是帮助敌人。</h3><h3> 你越有一定的影响力,你不跟我合作,那你就是最应该被排斥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想保持一种独立选择和独立人格是非常困难的。 &nbsp;<br></h3><h3> 年轻时的丁玲和沈从文,在与旧的社会和制度进行抗争时用生命结成团队,但由于两个人的思想方向不同、轨道不同,沈从文被丁玲误解。“全民误解”,他扛住了,而唯独这一次被最好的朋友误解,却是他无法忍受的悲哀。</h3> <h3>  精神上极大的压抑,学问上极大进步,同时生活上也极大窘迫的两年。</h3><div> 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沈从文,连最起码的吃喝也要靠友人接济,东蹭一家,西混一顿,到了后来索性赊账。(数年之后贵为教授和著名作家的沈从文从上海返回北京,竟在一家小饭馆的欠账牌上,看到“沈从文欠##元的字样。”)</div><div>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div><div> 北京的冬天寒冷异常。</div><div> 北大讲师郁达夫在收到沈从文的求助信后,深夜冒着大雪第一次推开了“窄而霉”的小门。</div><div> 屋里没有火炉,沈从文穿着两件夹衣,用棉被裹着腿正伏案写作。</div><div> 郁达夫说:“我看过你的文章,要好好写下去。”</div><div>沈从文开始倾诉自己的遭遇并且道出自己的志向。</div><div>郁达夫问他:“你吃饭了吗?”</div><div> “没。”</div><div> 郁达夫拉着沈从文找了一家小餐馆,饭罢结账,两人吃了一块七毛多钱。</div><div> 郁达夫拿出五块钱结了账,将剩下的钱塞给沈从文。</div><div>沈从文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这钱毫不夸张地说,救了他的命。</div> <h3>  发表了一些有特色、有深度的小说之后,沈从文在文坛名声鹊起。1929年被校长胡适聘为上海的中国公学的讲师,主讲大学一年级的“新文学研究”和“小说习作”。</h3><div><br></div><div> 这位文坛新秀,写小说时十分自信,但走上讲台,面对台下的大学生却胆怯了,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站了十分钟,尴尬极了。无奈之下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句话:“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这堂课,他准备了一个多小时的课案,结果慌乱中只用了十几分钟就讲完了。</div><div>  第二年,胡适辞去校长职务,沈从文“自然”也从上海中国公学辞职。他的好友胡适、徐志摩给时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的陈西滢写信,推荐沈从文前去任教。虽然二度登上讲台,沈从文对教学仍然没有底气,迫于生计,最终还是应邀去给学生上课。</div><div> 在武汉大学,虽说发了一些有分量的作品,没有高级文凭的他并没有得到校方重用,过得很不如意。他给友人写信说:“因这卑微名分,到这官办学校,一切不合适也是自然的事。……学生即或欢迎我,学校大人物是把新的什么都看不起的。我到什么地方总有受恩的样子,所以很容易生气,多疑,见任何人我都想骂他咬他。我自己也只想打自己,痛殴自己。”</div><div> 他给胡适写信发牢骚:“在此承通伯(陈源的字)先生待得极好,在校无事做,常到叔华家看画,自己则日往旧书店买字帖玩。唯心情极坏,许多不长进处依然保留,故恨觉自苦。若学校许可教半年解约,则明春来上海或不再返,因一切心上纠纷,常常使理智失去清明,带了病态的任性,总觉得一切皆不合适。”</div> <h3> 敢跟蒋介石互殴的刘文典,其个性之张扬、狂狷可见一斑。据说他每次开讲《庄子》之前,总要自负地说上一句:“《庄子》嘛,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刘文典在西南联大中文系当教授时,却很瞧不起讲授语体文写作的沈从文。</h3><h3> 当他获悉联大当局要提升沈从文为教授时,勃然大怒,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400块钱,我该拿40块钱,朱自清该拿4块钱。可我不给沈从文4毛钱!他要是教授,那我是什么?”在讨论沈从文提升为正教授的教务会议上,大家都举手同意,惟有刘文典表示不满,他说:“沈从文是我的学生。他都要做了教授,我岂不是要做“太上教授”了吗?”</h3><h3> 在西南联大教书期间,日本人的飞机经常来轰炸昆明。一有空袭警报,刘文典看到沈从文从他身边跑过,他立刻面露不悦之色,顾不得自己跑的气喘吁吁,转身呵斥道:“你跑什么跑?我刘某人是在替庄子跑,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你替谁跑?”</h3><div> 沈从文只能装作没听到的一样,置之不理。</div> <h3>  1948年3月,郭沫若在香港发表《斥反动文艺》一文,将沈从文定性为“桃色的”、“反动”的作家。在文中,他杀气腾腾地说道:“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h3><h3> 作为文坛举足轻重的郭沫若为何对沈从文突然发出致命一击?这皆缘于1930年,沈从文对其小说创作进行的直言不讳的批评。沈从文在《论郭沫若》一文中指出,郭沫若并不适合写小说,其创作是失败的,空话太多。说他的小说“并不比目下许多年青人更完全更好”,“在文字上我们得不到什么东西”;说郭沫若的文章只适合于檄文、宣言、通电,“一点也不适宜于小说”。最后,沈从文实事求是地指出:“让我们把郭沫若的名字置在英雄上、诗人上,煽动者或任何名分上,加以尊敬和同情。小说方面他应该放弃了他那地位,因为那不是他发展天才的处所。”</h3><h3> 有文化旗手郭沫若的定性,再加上时代突变,天翻地覆,沈从文整日里惶恐不安,觉得“社会全部及个人理想,似乎均在变动下重新安排”,自己“搞的全错了。一切工作信心全崩溃了”。1949年元月,他的内心发出这样的呻吟:“我应当休息了,神经已发展到一个我能适应的最高点上。我不毁也会疯去。”“给我不太痛苦的休息,不用醒,就好了,我说的全无人明白。没有一个朋友肯明白、敢明白我并不疯。”</h3> <h3>  在1949年,他绝望得曾两度自杀:先是将手伸到电线插头上,被长子沈龙朱发现后,拔掉电源并用脚将其蹬开;第二是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用刀片割断手腕动脉及颈上血管,并喝了煤油。及至有人破窗而入,已是鲜血四溅。四十年后,他的夫人张兆和解释说:“那时,我们觉得他落后,拖后腿,一家人乱糟糟的。”他的次子也说:“(那时)我们觉得他的苦闷没道理,整个社会都在欢天喜地地迎接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你生什么病不好,你得个神经病,神经病就是思想问题。”</h3><h3> 一个天才的小说家,正写得顺风顺水,心里装着好几部鸿篇巨著,已经完成构思且开了头,此后三十年里不敢、不能写小说,心里该多么痛苦。</h3><h3> 他在1981年12月1日于“选集题记”一文补写道:“我生命中虽还充满了一种童心幻念,在某些方面,还近于婴儿情绪状态,事实上人却快八十岁了。近三十年我的写作生命,等于一张白纸,什么也没留下。事实上却并不白白过去。”</h3><div>  事实上,他说的“并不白白过去”绝不是一句空话。</div><div>  1949年8月,沈从文调入历史博物馆。当时,他给丁玲写信说:“为补救改正,或放弃文学,来用史部杂知识和对于工艺美术的热忱与理解,使之好好结合,来研究古代工艺美术史。”虽然面对的仍是艰苦的条件和动荡的环境,沈从文找到了重新支撑起生命的东西。</div> <h3>  沈从文到博物馆搞起了中国古代文物史的研究。三十年研究的结果,他出版了煌煌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成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领域的权威。因此,沈先生不光有小说家的头衔,也有了历史文物研究专家的头衔。</h3><h3> 文革期间,更让沈从文震惊的是,写大字报揭发最多的居然是他曾经尽力帮助过的范增。在大字报上,范恶毒地写道:“(沈从文)头上长脓包,烂透了。写黄色小说,开黄色舞会。”沈从文在一张大字报中用了八个字来表达观后感:“十分痛苦,巨大震动”。</h3><h3> 文革中与沈从文过从甚密的黄能馥、陈娟娟夫妇说:“那时,范画了一个屈原像。沈从文看后,还是善意地指出一些服饰上的错误。范指着沈先生的鼻子说,‘你那套过时了。我这是中央批准的,你靠边吧。’记得那是冬天,下着大雪,路上很滑,沈先生走了一个多小时到我们家。他气得眼睛红红的,一进门就讲了范曾的事情。他说,‘一辈子没讲过别人的坏话,我今天不讲,会憋死的。’”这是沈从文晚年最惨痛的一件事,后来他再也不提范的名字。</h3><h3> 文革期间,造反派安排沈从文每天负责打扫历史博物馆的女厕所。对于一个有了一把年纪的文学老人来说,这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羞辱。但沈从文对此却很看得开,他幽默地自嘲说:“这是造反派领导、革命小将对我的信任,虽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h3> <h3>  当然,沈从文竭力隐忍和微笑的背后,不是没有痛苦和挣扎。这痛甚至在他的晚年,还压在心头,无法消散而去。据林斤澜回忆:“大约去世三年前,一位美国女记者问起沈从文先生‘文革’时的情形。沈从文先生说:‘我在文革里最大的功劳是扫厕所,特别是女厕所,我打扫得可干净了。’女记者很感动,就走过去拥着他的 肩膀说了句:‘您真的受苦受委屈了!’不想先生突然抱着女记者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很久很久。”“哭得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什么话都不说,鼻涕眼泪满脸地大哭”。</h3><h3> </h3> <h3>  暮年的沈从文,想必常常会在扫完厕所看着头顶的天空,思念那个清明澄澈的湘西跟“小兽”一般的翠翠吧,他最落魄的时候遇见了郁达夫、徐志摩,但两人均英年早逝,他因为来自乡下学历低遭到刘文典跟钱钟书的公然嘲笑,他无法创作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却得不到爱人的理解,他晚年受尽屈辱……</h3><div> 但至始至终,他都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文如星辰,心如净水。</div><div> 如同张兆和晚年回忆沈从文时所写的那样:</div><div>“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div><div> “ 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div><div> 1988年,他的弟子林斤澜跟汪曾祺常去探望他。</div><div>据说,他木然。</div><div> 有时看着电视一看就是半天。</div><div> 一次他忽然说出一句话:“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div><div> 这个世界懂他的人不多,愿意去懂他的人更是几乎没有。</div><div> 他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说再多也无用。</div><div> </div><div> </div> <h3>  1988年5月10日晚上8时30分,沈从文静静地走了。葬礼遵其遗嘱未放哀乐,而改放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他生前最喜爱的音乐。</h3><div><br></div><div> “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是他逝世后,傅汉斯、张充和从美国电传来的挽辞。采用嵌字格,尾字连起来是“从文让人”,巧妙且贴切地概括了沈从文的一生。</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