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猎海 (中)

烟台.王林

<h1> 【三】</h1><h1><br></h1><h1> 说句实在话,铁蛋儿啥也不信,只信福海爷,他就是自己心中的海神。</h1><h1><br></h1><h1> 秋汛,百船出海前,红旗满挂。铁蛋儿与小伙伴,挤在人群中看热闹。行网前,先由福海爷主持一个充满庄严而神秘的仪式。震荡天地锣鼓声中,他高高地举起燃烧的谷草火把,绕着集结渔船一周,又绕一周,边走边拖腔拉调儿高声呼喊:“满啦—”,岸上送行的人接着问:“满啦?”船上艄公齐声回应:“满啦!”挂在长长架子上,是一拉溜儿鞭炮,立马点火一阵一阵炸响,火红炮花儿,冲上天空,随性随意地飞扬。船工起网了,船船过岸,从家人眼前一一穿行。码头上的女人,就偷偷地撩起衣襟儿,擦抹着眼眶里的泪花儿,心里泛起百般滋味。不眨眼地盯瞅着船上自家男人,一点一点驶入大海深处。</h1><h1><br></h1><h1> 岸边,福海爷顶着满头毒刺刺的阳光,朝着海面,一脸虔诚跪下,高高捧起一碗稠厚米酒,无名指醮了酒水,朝天弹一弹,敬上苍;朝海弹一弹,敬娘娘;再一抹额头,敬祖先。然后一饮而尽,脸儿“腾”一下子蹿红了。他掌心向上伸展开两臂,仰天谨致颂天颂海之辞。守岸人群各自烧纸焚香磕头,遥祭船神和海神,祈求渔家平平安安。这时福海爷,在阳光中慢慢晃动,渐渐融化,他苍老佝偻的腰身,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清晰时,是福海爷,模糊时,是一尊神。</h1><h1><br></h1><h1> 阴历九月,水温渐渐透凉,礁缝的鱼虾扎堆聚群,逗引得黑鱼纷纷刹边觅食。入冬后,黑鱼就要返游深海去休眠。此前,它必须要把自己喂养得膘肥体胖,不得不疯吃浮游的小鱼小虾,疯长浑身的肉膘儿,这恰恰是“海碰子”们在近海猎杀黑鱼的好节气。黑鱼浑身长着三瓣儿肉,异常的肥厚鲜嫩,煮出来的汤汁儿,雪白凝霜,脂而不腻,香而不艳,用鱼汤泡米饭,能吃得额头渗出一层毛汗。福海爷取来渔枪,握在手中掂量掂量,左瞧瞧右瞧瞧,端详自己亲生儿子似的,眼珠儿发亮。可不知为啥,他的目光一闪,又倏忽一暗,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渔枪递给铁蛋儿:“哎,臭小子,先试试身手吧,俺真谗那老黑鱼汤啦。”说罢,伸手指了指海里的“婆婆石”,它石头蘑菇似的蹲坐在海里:“那儿,就是个藏黑鱼的石头窝子。”海风中,福海爷穿着宽档緜腰的大棉裤,一瘸一拐走在滩头,细细地观察潮水海况。铁蛋儿心里清楚,八成老寒腿又犯毛病啦。福海爷回来,从铁蛋儿手上取过渔枪,深蹲在沙滩上,“噗”地吹了一口气:“好钢口儿!”继之,细细地摆弄着。先用醮着机油的丝线团儿,经心擦拭渔枪的扣机和发条,再把铁三棱儿的箭簇,放到小油石上“嚓,嚓,嚓”来回的打磨,不时捏起锃亮的箭簇,迎着阳光,眯缝着眼儿瞅上许久。箭簇的头部有尖利的倒刺儿,尾巴根子上有个小孔儿,引出一根结实的尼龙绳,拴在渔枪上,这样,当射中了黑鱼后,就能牢牢地牵住它。福海爷说,可别小瞧这支红枣木的老渔枪,它可跟随俺四十多年了,从没失过手。铁蛋儿听了,嘴角儿一瘪,抬手捂着两只耳朵:“福爷爷呀,又要吹牛皮啦。”福海爷嘿嘿一笑,撂下手中的活儿,赶着去拧铁蛋儿的鼻子头,铁蛋儿就捂着鼻子,把头摇摆得像只拨浪鼓:“哇,哇”夸张得直叫唤。</h1><h1><br></h1><h1> 阵风开始折腾,刺激得海浪有些兴奋。福海爷瞅瞅海面,估摸一下潮水,转过身来,用手掌使劲儿去拍了拍铁蛋儿光溜溜的肚皮,发出“呱儿,呱儿”的声响,然后挥了挥手,对铁蛋儿说了句:“是时候了,下海吧!”铁蛋儿重新整理一下潜水的装具,默默地端起渔枪,手指伸进扣机,往大海的远处瞄了瞄,再把渔枪插在腰间,戴上潜水镜,紧紧咬住呼吸管,“噗,噗”吐出几口气,觉得浑身哪都顺畅。这时,福海爷从怀里掏出个小酒壶,拧开壶盖儿,伸手递给铁蛋儿,一呶嘴:“喝口吧,暖暖身子骨。”铁蛋儿从未喝过这辣水,也不知道是个啥滋味?便仰起脖子,“咕咚”就是一大口,哇,厉害!辣得他的泪珠儿顺着脸腮流下来。</h1><h1><br></h1><h1> 铁蛋儿晃了晃脑袋瓜子,怎么瞧福海爷,都象一尊石佛,通体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粗糙线条,经海风凿刻得坚实有力,处处凸显出一种不屈的风骨,成为灵光的折射。光秃秃的沙滩上,海风卷起一层黄沙,一只翻扣的老舢板,龙骨从腰间断裂,全身散了架,这本是福海爷的当家使唤儿,却再也不能下海啦。自然它就凄凄凉凉地卧伏在那里,搁置成了一道伤情的风景。福海爷从来都是绕过老船,再走向海滩,生怕自己瞧见自己的旧故事,刺痛日渐衰忘的心事。这些日子,福海爷告诉铁蛋儿,自己总做些精灵古怪的梦。梦里瞧见一条大黑鱼,向自己频频地招手。醒来,啥也没有,心里惴惴不安。他觉得自己真是老了,这片海也老了。要说也该老啦,连铁蛋儿都能下海猎杀大黑鱼,自己咋能不老呢?眼瞅着这孩子从他娘的怀里,一点一点长大。</h1><h1><br></h1><h1> 好啦!福海爷从背后使劲击他一掌,铁蛋儿顿觉浑身充满一股子力量,挺起结结实实的身子,朝大海一步一步走去。福海爷站在那里,猛地吆喝一声:“小兔崽子,可别给俺空着手回来!”</h1><h1><br></h1><h1> 【四】</h1><h1><br></h1><h1> 几只海鸥在头顶上嬉戏,它们误把铁蛋儿当成了玩伴。那些风一点也不讲情面,从背后无情地推动着涌浪,恶狠狠炸向冷硬的礁石,发出一阵一阵“轰轰”的震响,飞沫儿湿漉漉的,向四周遭溅碎开来。看来,大海是受了莫名的委屈,翻滚扭曲着庞大的身躯,不甘于风的折磨,要向海风展示自己无穷的力量。铁蛋儿走到齐腰深的海水中,海浪越过了头顶,他瞄了瞄“婆婆石”的方向,一个猛子扎进海水里,就把悲风黑浪给甩了出去。</h1><h1><br></h1><h1> 风卷走了残云,天空一片澄明,海底的能见度极好。在这片蔚蓝空渺的水域,铁蛋儿的身子柔若无骨,手脚并用自由地伸曲潜游,如鱼般行走在蓝色的世界里。独自穿行在寂静的海底,使得他感觉自己也晶莹透明,心生无比的爽快舒畅。他看见了一群一群的小鱼,好奇地朝身边迟迟疑疑凑过来,似乎对这个陌生的庞然大物,既保持着距离,又极想去亲近。铁蛋儿哪儿还顾得上与小鱼们嬉戏,他有特殊的使命,就是猎杀黑鱼,杀黑鱼,以证明自己是个有血性的男子汉,是这片大海里永不屈服的强者。海中的那些石头根子,从海底顽强地向上生长,无论有多大的风浪,一动也不动,是支撑大海的坚硬骨头。它们形怪诡异,犬牙狼齿,洞穴丛生,是黑鱼躲风避浪的好去处。“婆婆石”的周遭,水深流急,曾有过往的渔船触礁沉毁。那些惯于猎杀黑鱼的老海狗,都清楚这里是个藏黑鱼的好地场儿,越是海况复杂的水域,性喜穴居的黑鱼越是丰厚,可只有少数富有经验的老海狗才敢冒险前往,与大海舍命一赌。大海无常,风高浪险,凡是海碰子都具有敢于赌命的天性,他们与海浪抗争,与鱼周旋时,会激发出潜在的阳刚血性。可你也别把海碰子瞧成粗野的莽夫,水下他们可机警灵活着哩,善于靠脑袋瓜里的智慧取胜,决不莽撞行事,谁能不掂量呢,稍有闪失,就是一条命。福海爷经常说:“这片海叉子,是海碰子的牧场,也是海碰子的坟墓。要说啊,生生死死本是命,也不是命。”当然,这些颠倒来颠倒去的话,铁蛋儿听了发懵,可铁蛋儿深知闯海的人,你越软,大海就越有牛脾气,你越硬,大海就越熨贴服输。</h1><h1><br></h1><h1>  唉,终归是些不肯在大海面前低下头颅的倔男人呐。</h1><h1><br></h1><h1>  铁蛋儿发现不远处的礁石丛,明显感觉水流迎头而来的阻力。海流的嘴谗,喜欢吃人。凡是海底多般深藏野马奔涌的暗流,一路扬鬃冲动,当遭遇巨大礁石的阻拦,会改变原来的流向和流速,赖在原地簇成一个一个的旋涡儿,人若避之不及,深陷进去,瞬间会席卷而去,一眨眼儿的功夫,就被拖出几海里,幸运的尚可保命,多数为此丧命,喂了大鱼,不知有多少老海碰子吃过这个亏。铁蛋儿是跟福海爷学识海流的,老福海领着他闯一滩,又一滩,哪片海底是个啥地形,详细指认海流的走势,讲述遇到海流后如何脱身的招法,都一一熟记。此刻,铁蛋儿本能地变向划水,身子灵巧地一弓一偏一滚,就轻易从海流中挣脱而出,然后瞥了一眼,看那些湍急的旋涡儿,紧贴在身旁,虎视耽耽地盯着,随时准备扑上来吞食了自己。险!铁蛋儿挽紧了眉头。愈靠近“婆婆石”,暗流的旋势就愈大,显然不能盲目冒进硬碰硬。铁蛋儿细心去观察长势茂盛的海藻草,分辨它们摇摇摆摆倒伏的方向,再朝着稳妥的地方迂回游移。有几条黄鱼闲散地游荡,它们四处寻寻觅觅的,看样子准成是饿坏了,贪婪地啃食石头根子上稀嫩的海藻。悄悄凑近它,盯紧它,然后稳稳地端起渔枪,瞄准最大的那条大黄鱼的腹部,屏住气息,二拇指搭上板机一勾,“噗—”箭簇就劲射出去,只见黄鱼的身子剧烈地抖动几下,铁蛋儿心里一喜,立马收线。</h1><h1><br></h1><h1>  铁蛋儿浮出水面喘气,从腰里抽出一根结实的尼龙线,紧紧地拴住黄鱼的尾巴根子,他准备要用这条傻乎乎的黄鱼做饵儿,引诱狡猾多疑的大黑鱼出洞,从而成就这次不同寻常的猎鱼使命。</h1><h1><br></h1><h1> 【五】 </h1><h1><br></h1><h1>  寻找黑洞,寻找黑洞,就能找到让全身血液燃烧起来的梦。</h1><h1><br></h1><h1> 潜水镜紧紧箍匝在脸上,透过椭圆形的玻璃镜片,海底的一切都被无形放大了。在夸张的心理错觉下,一会儿,海底象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一会儿,海底象一个极端的地狱。铁蛋儿心里清楚,大海是一只打瞌睡的老虎,尽管它闭着眼晴,每一次的触摸,都要沉稳机智,不能有丝毫的闪失。福海爷讲过:“闯海的男人,啥也不能怕,怕也不顶用。在海里,千万不要指望谁能救你,只能自己救自己。”一想起福海爷说的这些话,铁蛋儿的心就能平静下来,不会感觉孤独,不会感觉害怕。铁蛋儿浮到了海面深深地换气,他准备向更深的海底沉潜,下潜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去寻找他未知的梦幻。</h1><p><br></p><h1> 一块块巨大的礁石,相互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抵御着千年万年海流的冲击,虽已是沆沆洼洼遍体鳞伤,却倔犟得象个巨人,不屈地迎着浪涌,努力向前,努力向上,崎崛伸延而去。铁蛋儿一边划水,一边用手轻轻拨开杂乱的海藻草,发亮的目光决不疏漏每一个犄角旮旯儿。岩洞躲得越隐匿,藏黑鱼的可能性就越大。他感觉冰凉的脚丫被什么叮了一下,调过头来,一看是几条巴掌大小的黑鱼崽子,刚才竟把自己的小脚丫当成一味美餐,得意地啃咬。黑鱼天生嗜肉,脾性火暴,极具攻击力。出击时,动作迅雷不及掩耳,显得异常敏捷,尤其善猎鱼虾为食。黑鱼的头大,嘴巴也大,一张开嘴巴,就露出个黑漆漆的无底洞,透着寒光的犬错尖齿,颗颗锋锐利刃,能活生生的将一条与自身同等大小的异族鱼类咬碎吞咽入腹,它绝对是这片海中的强者。铁蛋儿停止盲目搜索,目不转晴地盯着几只黑鱼崽子游来游去。他知道,只要有黑鱼崽子在,就不怕大黑鱼它不肯露面。四处张望了一下,猜想,黑鱼的洞穴肯定就在这四周暗藏着,决不会离得太远。这一想,就一激灵,莫名地兴奋起来。他眼瞅着黑鱼崽子摇头摆尾,朝一处海带草的深处钻进去,赶快尾随而至,拢起半人高的海带草。嗬,好大的一个礁洞。洞穴黑咕隆咚的,确实黑得吓人。铁蛋儿朝里面小心翼翼地张望,心就忐忐忑忑,不知道里面究竟会藏着个多大的黑家伙。不过,他很快就稳住了自己的心神。从容地取出准备好的那条大黄鱼,把尼龙绳儿细心地栓在洞口顶沿儿的贝壳上,大黄鱼悬吊在那里,随着水流摆来摆去,极像活的一般,黑鱼喜食活饵儿,这下子正对了它的胃口儿。万事俱备,铁蛋儿稳稳地端起渔枪,对准黑洞口儿定神瞄准,专等着大黑鱼游出来抢食。咋不见动静,还是不见动静,大黑鱼倒是蛮能沉得住气的,可铁蛋儿却沉不住气了,不得不收起渔枪,几次返回水面“呼哧,呼哧”换气,气得心里直骂:“狗东西,算个啥玩意儿!”</h1><h1><br></h1><h1> 抬头望了望天,瓦蓝瓦蓝一片,多么的高远,海面的涌浪拧着麻花劲儿,滩影儿一片模糊,随浪起起伏伏,铁蛋儿能想象到,福海爷肯定守在滩头上,一口一口喝空那壶老酒,他在守候自己,想亲眼瞧瞧,俺是空手而归,还是得胜而返。这个老海碰子的心事,没人能读得懂,他每次瞅铁蛋儿的眼神儿有一些怪异,仿佛能从铁蛋儿的身上,瞅出自己泡在大海里的影子。一个浪头扑过来,又一个浪头扑过来,铁蛋儿呛了口海水,嗓子眼儿发痒发干,“咳,咳”吐几口唾沫儿。说真的,铁蛋儿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个黑漆漆的礁洞,仅仅是一个空穴,单凭他的感觉,那里面准成有个大黑家伙窝着,在养精蓄锐,蓄势待发。看来,今儿它注定要与俺铁蛋儿决一死战。</h1>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