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冬天

余歌扬

　　每年春节前后，母亲得闲，才带我们回外婆家。建阳离永新不远，但三十多年前，在我眼里，却是长长的，走不尽头的路。每次我总是不断地问快到了吗？母亲说，走过下社石路，离外婆家就不远。其实走过了石路，离外婆家还很远。——那一墙一墙的牛粪，总是让我数也数不完。要走过很多飘着牛粪臭味的亮晃晃的墙，才看到了外婆同庭院的邻居丽太婆拴在门口的两只羊。

母亲总是说，别嫌这牛粪臭呢，它可是农家人的好伙伴。冬天农家最得闲，晒牛粪就多在冬天。她未出嫁时，最珍爱这些牛粪，如果缺少它们，那些读书的孩童还不知得多跑几趟路去捡柴火烧饭。——仅仅三十多年，生活的情节有时候仿佛成了小说。

　　我至今弄不清一坨圆盘大的牛粪为何能结结实实地粘在墙上，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金黄色的光，而从不会掉下来砸中某个路人。我总是爱问母亲，她从没回答我的问题，而只是笑我傻。

傻就傻呗，我也懒得跟母亲计较。——有太多有趣的东西转移了我的问题。一坨一坨的牛屎粘在白坯墙上，像极了一朵又一朵的向日葵，牛粪上常常还残留着草根，我悄悄地用手去拉，怎么也拉不断。后来，我又发现牛粪上常常有各种各样的花纹。难道牛拉屎的时候会在肚子里画画吗？我再也不去问母亲，只是仔仔细细地研究那些花纹。那时我最多读幼儿园大班，字却识得不少，因为我细叔家算是全巷最先买电视的，我常常晚上呆在他家的电视前，也便识了一些字。“细妹”、“狗兄”、“他妈的”、“想死你”“讨厌”……牛粪上会有这些歪歪斜斜的字，我弄不懂意思，只是觉得很有趣。后来，我发现，用树枝可以在未干的牛屎上刻上图案，我便用力地在一坨极大的牛屎上刻下：“我要长大”几个字。隔了几天，我又随母亲去外婆家，我在那面我刻过字的墙上寻找那坨牛屎，却怎么也找不到。

　　丽太婆是一个古怪的老人，人长得白白胖胖的，外婆说，那都是羊奶的作用。她爱门口这两只羊，远胜爱文老姑。后来，母亲偷偷告诉我，文老姑不是丽太婆亲生的，是丽太婆的丈夫那死去的老婆生的。我听得一头雾水，只知道，丽太婆爱她的两只羊比爱文老姑多得多。于是，我开始偷偷研究文老姑，那个被我们叫做文老姑的邻居姑娘，长得特别漂亮，眼睛水汪汪的，每次看她的眼睛，我就要去斜一眼母亲的眼睛，母亲两只眼睛才抵得上文老姑一只眼睛呢。文老姑比母亲还大两岁，她每天除了丽太婆命令她牵两只羊去外面散散风外，其余时间就呆在屋里做些针线活，母亲说，文老姑手巧，每日赚的钱比一个大男人还多。外婆常常暗地里说，丽太婆害惨文老姑啦，老爱她在家帮干活，媒人来说媒都被丽太婆赶跑，害得文老姑嫁不出去。唉，外婆每一次说完就叹一声。

忽有一天，离过年还有好些日子呢，母亲却请假了一天工，拉着我们说，走，到外婆家去。母亲说，看看文老姑去。

文老姑在外婆的庭院里，散发着长发，一件薄薄的衫被丽太婆撕裂了一半，她跪在地上，丽太婆用拴羊的绳子抽打着她。她只是抽噎着，不断用手抹抹眼泪，脸上便留下了十指的泥印。原来，文老姑偷男人啦，那个男人是乡里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强叔。丽太婆咒骂着：“养了你这么多年，嫁个穷鬼，连聘礼都无！”强叔确实是没能拿出聘礼的，他家那么穷。后来，丽太婆说，聘礼拿不出来，最少也得挑两担牛粪来换人。两担牛粪，得熬去强叔整整一个冬天。用母亲的话形容，强叔要在这个冬天把屋前屋后两条长长的巷都晒满牛屎。

　　很多年后，听母亲说，强叔和文老姑家发财啦，房子盖得老高。可惜丽太婆后来痴呆了，是强叔和文老姑照顾她终老的，她不知道她家的文姑娘终究比两只羊好多啦。

关于整天呆在屋里的文老姑怎么会和强叔好上，听说是文老姑带羊散散风的时候，用树枝在墙上的牛屎刻上记号，强叔也是在墙上的牛屎画上联络记号的。

现在想起童年通往外婆家那条路，那些粘满了一坨坨牛屎的墙，是那么闪亮动人。特别是，强叔把整个冬天都晒在墙上！

 

余歌扬，2018.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