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

余歌扬

<h3>  永新的大池具体年龄我说不清,但至少几十年,从我儿时它就一直在。大池有多大,我只记得儿时爷爷说过,得有一百多落厝大。那时,我们住的“一落厝”大约就一分地。</h3><div> 我家住的那片房子叫大田,是填田建房的。我家在巷子的中间,巷子的尽头便是大池。印象中,巷是土巷,还没铺上水泥,家家户户屋前都有一间“鹅圈”,养着三四只鹅,像我家,固定都养着三只。鹅是要养整整一年的,都为着每年九月初三的“老爷生”祭水仙爷的。九月初一至初二,大街小巷,都是杀鹅卤鹅的,鹅肉的香味都飘到大池里去。</div> <h3>  “鹅肉的香味都飘到大池里去,大池里的水怪会不会闻得受不了,半夜起来偷鹅肉吃?”我曾经仰着脸问母亲。母亲就咬着牙,扬着手做出狠狠的样子,落到我的肩胛,却是轻轻的。“总爱乱想乱说!”母亲只是这样说,并不回答我究竟会不会。于是我又悄悄去问哥,哥就说:“会的,哪家最小的小孩除人(不听话),哪家明年的鹅就会丢。——水怪抓去啦。”“丢到哪里去?”“当然丢到大池里去。”我想不清楚鹅怎么会丢到大池里去,又想,我是家里最小的小孩,平时听话得很,丢鹅也不会丢我家的。</h3><div> 于是头脑里总算放下了这个问题。小孩子是很奇怪的东西,一旦脑子里浮出什么问题,没弄清楚是放不下的。</div> <h3>  吃过了九月初三的鹅肉,各家各户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养鹅了。我家依然是养三只。姐姐负责每日的鹅菜,而鹅的洗澡工作则是由哥哥负责。哥哥总是说,带鹅洗澡是技术活,非他不可。每天放学,他就拿起竹竿到鹅圈放鹅出来,然后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赶着鹅去大池洗澡。从冬洗到春,从春洗到夏……</h3> <h3>  夏天来了,大池就热闹起来了,来洗澡的不止有鹅,还有大男人们和小孩们,当然也有一年四季天天来洗衣服的妇女们。</h3><div> 姐姐和哥哥在很小时就学会了游泳,唯独我老是学不会。后来爸爸教得烦了,就说,你这旱鸭子,不教了。我也懒得再缠爸爸教我,老是呛水,滋味可不好受。但我爱看人家游泳玩水,也爱在大池边踩着石板玩水,当然最喜欢坐在大池边看全乡里的鹅在池里游泳,它们一会扑着翅膀,一会划动双掌,一会和这家的鹅吵架,一会又和那家的鹅闹翻。大池里的水被它们搅得起了浪花,像大海的海浪。赶鹅人都不管自家的鹅,自顾和小伙伴们比赛游泳去了。我常常感到奇怪,这么多鹅混在大池里,哪只是谁家怎么认得清呀?我就问哥哥,哥哥老是不回答我的问题,就嘲笑我:“你这傻妹呀,当然有办法啦。”然后他又说,“你乖乖的,不除人,鹅就不会丢啦。”我想不透我不除人跟鹅不会丢有什么关系,但我就坐在大池边,乖乖的,不敢乱下水,也不敢乱离开,一直等到哥游够了,又用竹竿把三只鹅赶上了水,这才和哥一起蹦蹦跳跳着回家。</div> <h3>  夏天总是那么漫长,没完没了,坐在池边看鹅游泳的日子,我也渐渐倦了。看着小伙伴们在池里像条自由自在的鱼,我眼红得要冒火。有一次,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为啥我老学不会游泳,一定是大池里的水怪在作崇。”这样想着,由原来对水怪的害怕,逐渐地转为仇恨。“我要弄死水怪。”有一天,我突然冒出这样念头。于是,我就寻找机会装作若无其事地从爷爷那里得知弄死水怪的“办法”。爷爷说:“水怪有什么可怕的?如果夜里走过大池,听到水怪的声音,你就用一块石头扔向大池,水怪就会死的。”</h3><div> 于是,在没完没了的夏夜里,我老是借着要到老厝找爷爷奶奶,挽着姐姐的手,走过大池那段黑暗的路。我无数次设计着手攥石头扔向大池,但每次总是拖着姐姐飞也似的跑过大池,还大呼:“水怪来了。”弄得姐姐总是笑我胆小鬼。白天,看到小伙伴们又像鱼,又不甘心。终于在一个夜里,石头被我抛向了大池里。“咚!”“咚!”大池响起了回声,我想,这一定是水怪死了的声音。</div> <h3>  第二天,我兴致勃勃地缠着爸爸:“教我吧,教我游泳吧,我一定学会的。”爸爸耐不住我的缠,就带着我往大池走。快到巷子尽头,大池就在眼前了,却见哥哥提着空竹竿,哭丧着脸,看到爸爸,他立刻哇地哭了起来:“三只鹅都丢了!”爸问:“哪里丢的?”“大池里丢的。”“怎么会?”“全大池找不到脖子有红色铁油的鹅……”哥哥边哭边说,领着爸爸往大池跑去,他们俩跳进大池,寻了很久,真的寻不到自家三只鹅。</h3><div> “鹅丢了,”爸爸说,“没事,人没丢就好。”但从那时起,我总觉得,是因为那个夏夜我扔了石头弄死了水怪,于是水怪把我家的鹅抢去了。</div><div> 这个想法压了我很多个夏天。于是每到夏天,我更觉漫漫无期。</div> <h3>  直到有一天,我哭着跟爸爸说起这件事。他想起几年前丢的鹅,哈哈大笑,说:“你这个傻妹呀,哪里真有水怪呀,就算真有,水怪都被你用石头弄死了,还能抢咱家的鹅呀!”</h3><div> 我一拍脑瓜,骤时顿悟。</div><div> 很多年以后,当我的孩子也仿佛我当年年纪时,我就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他就刮着脸笑我:“没有文化真可怕!”</div> <h3>  唉,那些漫漫无期的夏天……</h3><div> 于是想起一句话:往事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div><div> 余歌扬</div><div> 2018年3月11日</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