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h3><h3> 转眼之间,中秋节过去了。</h3><h3><br /></h3><h3> 过完中秋,一年也过去了大半日子。岔乎岔乎,就要到了年底。时间如流水潺湲,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张瘪头自己蹙迫自己,首先把一颗晃晃荡荡、搁置不稳的心拾掇起来,吹吹灰,谨慎的放回胸腔。然后找出那件蓝色的、长过膝盖、有如道袍的工作服换上。秋分过了,寒露近了,天气凉了,穿这身衣服合适,又耐脏又保暖,免得时常洗衣裳。老伴过早的撇下他,毅然决然的丢下儿女,自顾自一个人洒洒脱脱的走了。平时换洗衣物,都是离自己老远路的女儿或儿媳妇,十天半月的来回跑动,来一次就集中的开一次荒。实在过不去,自己也笨手笨脚的洗一次。脏衣服浸到水里,接触水亲吻水,搓搓揉揉,洗干净汰清水也就可以了。无须过多的纠结,也顾及不了那么多的穷讲究咯。</h3><h3><br /></h3><h3> 张瘪头又把吃饭的家什--一辆锈蚀斑斑的脚踏三轮车,从小屋子里推了出来。隔壁是座庙宇,正是黄昏时分,庙里不见人影,香烛的味儿却不时的飘了过来。这辆车显然有些年头,风吹雨打的缘故,车身红色油漆大都脱落,斑驳陆离,像皴皱树皮一样,翘起一层赭红的锈迹。张瘪头随手摁车轮,发见轮胎像自己的头颅,瘪瘪的。转身进屋拿来气筒,弯腰伸手拧紧气门芯,噗嗤、噗嗤的一个一个的车胎打满了气。然后,把一根黑不溜秋的秤杆横着、和秤砣一道紧紧的戗在车厢的栏档上。又拿一个不锈钢的、瘪头瘪脑的茶杯,用一个包过喜烟喜糖的、有红双喜字样的红布小袋子装着,郑重其事的、谨慎地挂在屁股头车壁的铁梢上。杯子装的不是茶水,而是一杯子纯谷烈酒。张瘪头戒了烟,却一天三餐喝酒,人不离酒,酒不离身。有时候骑车兴致上来,也随手拿杯子,有滋有味抿口小酒,唧唧嗯嗯的咂叭嘴唇,摇头晃脑。得瑟的样子,就像孙猴子喝琼浆玉液也似的惬意舒坦。车子蹬的更有张力更得劲道了。做完这些事情,张瘪头围绕三轮车转圈,四顾踌躇,似乎欣赏一件贵重的工艺品。</h3><h3><br /></h3><h3> 张瘪头是农民。哎,这不废话么?叫瘪头的肯定是农民。60多岁的人,如果从机关单位退休,起码有个一官半职。不说县长局长,科长应该不是问题吧。科长不成,股长那是十拿九稳。顾名思义,股长股长,管屁股大的一块地方,啄米官儿排队也捱得上呀。你想呵,大伙儿瘪头科长、瘪头股长的叫,像话吗?不像话。有损形象,有损官威呀。农民就大不一样了,莫说张瘪头,叫张狗头也无伤大雅、也顺理成章、也名正言顺的了。为啥呀?凭么事?不为啥,不凭么事,因为他是农民。</h3><h3><br /></h3><h3> 农民应该种田地,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所。张瘪头有田地,曾经五六亩水田,两亩多旱地,一洼鱼池,二三十棵意杨树。大半生风日里劳作,土地里刨食,辛苦拉扯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共三个孩子。孩子大了成家立业,外出打工赚钱回来,在老屋宅基地里,竖起了一栋连四的三层楼房。日子虽说不富裕,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儿孝女顺,子孙满堂。说实话,他蛮舒心蛮舒畅,走路也噔噔的两脚生风,说话也高声大嗓的扬眉吐气。张瘪头很满足,一个摸牛尾巴的农人,老伴死的早,也没有什么本事,也没有收税的亲戚,也没有作官的朋友,能够把日子凑合成有模有样--有田有地,有房有孙。他还僭望什么呢。</h3><h3><br /></h3><h3> 张瘪头舒心安享晚年。哪知风云变幻,一纸通知下来,田地征收,房屋拆迁,为开发区让路。种大半辈子田地的农人,卒然间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命根子--土地。一时手足无措,诚惶诚恐,心儿怦怦乱突、摇晃不定、无个着落处。还建房离家十几里路远,叫景天大厦。张瘪头全家安置在十七楼层。真叫个景天呀--半天门上看风景,喝西北风呀。</h3><h3><br /></h3><h3> 搬家那天早晨,张瘪头不吃早餐。其实,他好几天没有吃好饭,更无心情喝小酒了。睡觉也不安稳,唉声叹气,人也瘦了一圈。他先把板锄、刮扒、武啄、铲子等一些手柄光溜、铁口发亮的工具用绳子捆绑一起。又把箢箕、箥箕、筲箕、箩筐、笸箩、栲子、筛子、背兜、晒羌等竹篾日常生活用品、按大小次序摞成一堆。又把水桶、粪桶、粪瓢洗得干干净净。桑木扁担、榆木扁担、竹篁扁担、栗木冲担、竹柄筢子拿出来。母亲用的、祖母用的、祖祖母用的…一辆黢黑古老的纺线车搬出来。高高的水车架子、长长的水车刨斗,坛坛罐罐子,火钳,镬子镬盖,父亲的铜头铜嘴的长竿烟斗,母亲的纳底做鞋的针钳,起夜的尿壶,老式厕所的搅屎棍…全都拿出来。一草一木,一些一微的东西都那么的顺眼,都那么的有感情,都那么的好看,都那么的舍不得丢弃。</h3><h3><br /></h3><h3> 货车轰隆隆的开了来,儿子儿媳妇忙乎着搬运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电脑、书桌衣柜…张瘪头却把水桶、粪桶、粪瓢、锄头、铁锹、纺线车、水车架子、火钳、夜壶…往车上搬。细儿子看到此情此景,无名鬼火上头,拢了来就是一阵子老吼:老头子,这些陈年老物件儿再也用不着了,你拿到高楼大厦去献丑呀?记住,从现在起,你我没有田地了,再不是一位农民,而是一个无业市民。市民,晓不晓得?市民就是城里人,无业城里人,懂不懂?边说边把夜壶、粪桶气呼呼的拿下来,扬起臂膀猛的朝地下摔去,哗啦--扑通--夜壶摔成碎片碴子,粪桶摔成几爿木板--古朴的岁月印痕砰然抹去,厚重的历史构件摔落一地,高朗的历史帷幕也徐徐的降了下来。</h3><h3><br /></h3><h3> 张瘪头大脑顿然一片空白。茫然若失,浑然不知所措…</h3><h3><br /></h3><h3> 他低头望地下的碎片,心也跟着碎了。愣愣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心里翻江倒海,不由自主的一阵凄凉,嘴角一阵抽搐,鼻翼一阵噏动,眼角噙满泪水…好大一阵子沉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弯腰捡起一块碎片,着力朝远处荒地摔去,像疯了一样大声叫唤:为什么啊?为什么啊?谁个告诉我!谁个告诉我哟!!瓦片落到荒地头,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树头的鸟儿扑楞扑楞翅膀,惶惶恐恐飞走了。太阳也不忍心,凄然悲切的躲进云层。唯有那无心无肺、铁石心肠、毫无人性的风儿,呼啦呼啦的,瞬间就把声音卷去远方,四周顿时寂静…</h3><h3><br /></h3><h3> 货车到了景天大厦,大儿子从车上搬来梯子,郑重的扛着,稳步进入电梯,寓意步步高升,前程远大。小儿子拿几株青翠蓬勃的细竹苗儿,大竹子进不去,用小竹篁代替,寓意四季如春,四季长青。两个儿媳各自拿些柴米油盐,寓意财源滚滚,物盛年丰。孙儿孙女各背书包,寓意读书晋学,高中榜首。张瘪头双手紧紧抱一条黑色小狗,也有说道,唯愿孙儿孙女像狗尔一样,无病无殃,茁壮成长。唯愿全家人身体健康,自己延年益寿。这狗是他前不久收养的,刚刚混熟,有了感情就面对搬家。小狗张嘴吐舌,不停喘息,好像燥热难当的样子,眼睛流露怯弱畏惧的目光。张瘪头用手顺狗毛,不停抚慰,嘴里说:莫怕,莫怕,这儿也是你的家。破东旧西不能搬来,养条狗应该没问题吧。</h3><h3><br /></h3><h3> 刚想进电梯,小儿子出来说:爷,快把狗扔掉,大厦规矩,不能养狗,屙屎屙尿不卫生,惹人闲话。张瘪头气不打一处来:那些东西不要也罢,养狗也不行?不卫生,是人都得屙屎屙尿?那都不卫生?小儿子跺脚:和你说不清楚,思想僵化,老顽固,死脑壳。这时间,左邻右舍同楼道的人都到旁边等电梯,这些人个个面无表情,像陌生人一样催促,快点,快点,人家要上电梯呢,莫占个茅坑不拉屎,耽搁人家工夫呀。张瘪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一时间愣了。大儿子跨出来,从他怀里夺过小狗,丢在地下。一爪子把他拉进电梯,嘴里埋怨:不同人样子,不同人样子。电梯门合上,瞬间人狗两相隔。</h3><h3><br /></h3><h3> 小狗从地上爬起来,转眼之间成了一条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不见了亲切的主人,不见了温馨的家。失落的像无头的苍蝇乱蹿。慌乱中撞上一个穿着时髦,戴墨镜等电梯女人的裤脚。那女子不问青红,不问皂白,柳眉倒竖,唾沫横飞:呔,那来的野狗,背时得很。一脚踢飞惶恐不安的小黑狗。小狗叽昂叽昂…叽叽昂昂…连滚带爬,屁屎尿流…</h3><h3><br /></h3><h3> 电梯像人打摆子,看似不动,也没声音。忽然,悠地一颤,脚下一紧,人脑发晕。这时候的张瘪头顾及不了小狗,他自身也难保呢。只觉天旋地转,一阵恶心,哇啦一声吐出一摊清水来。早餐没吃,肚子没货,吐出来的都是水。人也瘫软下来,一屁股坐上电梯,低头哇,哇,哇…连的干呕。确实没啥吐的了,最后胆囊的汁水都吐了出来。俩儿子很紧张,赶紧扶他,关切询问:爷,没事吧?那细儿媳捂鼻子:这老尔,这老尔事情真多哟。孙儿孙女也捂鼻子,瓮声瓮气:好臭,好臭,爷爷好恶心呀。</h3><h3><br /></h3><h3> 张瘪头晕电梯比晕车晕船还要厉害。两个儿子扶他进入新居,新屋装修一新,灯光焕彩。他没有心情欣赏,自顾不暇,进屋就瘫倒床上,头上嗡嗡的响,一阵一阵眩晕,俨然大病一场。吃中饭的时候,才咬蛮起来。新居里全家人吃第一餐饭,无论如何也得参与。儿子扶他坐在上位,给他敬酒。张瘪头强打精神,露出笑容,说几句恭喜话。可是,这样子好酒的人,却滴酒不沾。儿子见他身体不适,也不勉强。吃完饭,张瘪头要回家。儿媳笑着说:这就是家呀,还回哪里去呢?张瘪头急了,不行,不行,我要回去。回去搭个窝棚,也比这儿自在。两个儿子拉也拉不住。他再也不坐电梯了,儿子只好牵他,沿楼梯一步一步走下来,走完17层楼梯步子,差不多用半个小时。</h3><h3><br /></h3><h3> 站在坚实的土地上,张瘪头又活了过来。头也不晕,心也不慌,好像换了一个人。也知道肚子饿,酒瘾也上来了,笑嘻嘻问儿子:有酒没有?儿子摇头苦笑…</h3><h3><br /></h3><h3> 张瘪头找到小狗,毅然抱它回到老家。用拆屋的材料,搭一个简易窝棚住了下来。小狗和他做伴,小鸟和他说话。儿子儿媳,孙儿孙女都来拉他去新屋--没有用,他坚决不去。他说自己没有福分,消受不起高楼大厦。娘在世时常说,他是在窝棚生下来的,小时候乖,把个头困瘪了。所以他说:我生在窝棚,也要死在窝棚…</h3><h3><br /></h3><h3> 过了两天,忽然来两个拆迁办的人,叫他马上拆去窝棚,否则明天来人强拆。张瘪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但是,他没有屈服,窝棚子不要人搭,露天总可以住吧--你还能够把天拆掉?量你没有这个本事。他很倔犟,一根筋。他万万没有想到--一辈子种田种地,一生与土地打交道,视土地为命根子,须臾不离土地的农人,到头来,耕无田地,居无定所,没有立锥之地。</h3><h3><br /></h3><h3> 两个儿子毫无办法,只得和叔爷商量,看能不能在他主持的庙堂旁边,做两间细屋。一则父亲有个容身之地,二则可以帮忙看庙。叔爷的儿子在县局工作,因此他才有资历建庙堂、做主持。不要小瞧这庙宇,那是一个聚宝盆呵。叔爷求之不得呢,马上落实做好两间小屋。这样子张瘪头才有了安生之所。很奇怪--规划区里,所有屋子都得拆,搭个窝掤也不行。可是,庙宇却没有人来拆,也无人要求拆。也许菩萨面子大;也许畏惧菩萨鬼神;也许也得求神拜佛。很多地方出现一种奇特的现象--高楼林立的间隙,兀然矗立一坐飞檐翘角的庙堂,成天炮声不断,烟雾缭绕,真乃一大奇观。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鲜明的特色吧。看来,菩萨鬼神比人重要的多,面子也大的多。张瘪头很疑惑,人和神,到底哪个重要呢?到底以哪个为本呢?</h3><h3><br /></h3><h3> 张瘪头在小屋子里,安心的住了下来。中秋节过了,就想拾起老本行,推出三轮车,出去经营破烂生意。他也没有退休金,也没有买保险,也没有田地,也没有一分一厘的收入。总不能喝点小酒、吃油吃盐的小钱,也伸手向儿女要吧。做上人的,哪个不是健一天做一天,千方百计给儿女帮衬帮衬、减轻负担。以前农闲时,自己就时常出去收破烂,轻车熟路。有道是:鱼有鱼路,虾有虾道。白天,收破烂的人多,他不想抢食,再说也没有食物可抢。上街卖屁股吧,前面白花花的屁股卧倒一大片,自己屁股也不白,就算白也轮不上自己。最近,废纸、纸壳涨价,趁黄昏时间去别墅群碰碰运气,说不定有所收获呢。</h3><h3><br /></h3><h3> 别墅群又叫官员窠,做官做府的官员多。这些人丢垃圾,都趁黑暗偷偷摸摸的扔了。黑暗掩蔽他们,他们对黑暗有感情。他们有时候扔的东西,对普通人来说是好东西呢。所以怕影响不好,白天从不出来,黄昏时候出来扔。张瘪头掌握了规律,才不慌不忙围着三轮车转圈。时间还早呢,还没有到黑暗能够掩饰做见不得人,做见不得阳光的事情的时候。他把车看得重,以前有田有地有收入看重车子。现在无田无地无收入,更把车子看得金贵。他用手轻轻摩挲车把手,自言自语:伙计,又要辛苦了。我无田无地一身轻,只剩下你这块田地,屁股大的一块哟,我也做股长了,呵呵…</h3><h3><br /></h3><h3><br /></h3><h3>(纯文学作品,切勿对号入座)</h3><h3><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