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是那个旧派而温和的青年

毛歌

1868年12月生于法国西南部比利牛斯山的耶麦，一生都和巴黎这样的都市没有缘分。正是这样一种冷静和坚毅的距离——，实际生活和精神生活，我们所讲的诗人的生活是如此一致，最终创造了耶麦的历史性地位。以“乡村诗人”来明晰自己身份的耶麦，像极了在耶麦去世的1938年代以“乡下人”自称的沈从文，这两个人是如此有意识地让自己区别于当时的社会和文化环境，这不失为是一种冷静而热烈的挑战，是一种发现自己的真实记录。涉及到存在这一本质的时候，诗人比我们任何人都敏感，这并非是因为他们的才华，在耶麦的诗歌里，太多的诗句，你根本看不出来才华，一如沈从文不厌其烦地记录边城那些环绕竹林的山歌一样，人物的名字也显得如此的朴素。比如“翠翠”。一个城里的女孩不会取这样的名字，除非是自己家里的佣人， 很土的亲戚，那种要讲很久的亲戚关系故事里某个远房姑姑的外孙女。所以，耶麦和沈从文一样，一开始并不是要有意对抗既存的事实，他们老实憨厚到只是追求自己的方向。恰好是这样一种执著，让后来学习他们的诗学之美的人，感到一种巨大的紧张和窘迫。因为，我们一直没有生活在他们的生活里，而他们一直生活在自己的生活里。这是我们和他们之间无法弥补的距离，对于现代诗学来说，这几乎是致命一击。失去了懂得经典的意义在于我们无从知道自己要怎样认识经典：你看见一座宝石山，却不知道进山的路在哪里。

引起当时整个巴黎注意的耶麦的诗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是因为他朴素的生命态度正好直视了资本主义刚刚兴旺时代的人性的困局。这和莫奈在朋友的阁楼上，画出来的巴黎街头那些匆忙的令人焦虑的黑影是一个道理。无论在任何时候，面对人生都需要真诚的态度，耶麦和沈从文似乎命中注定要为人类精神的去向做了不起的注解。法国当时流行的现代主义思潮，即使在绘画上，也让毕加索不断重新回到巴塞罗那他朋友的乡村世界，他后来把一生最为重要的艺术启发都放在那里，那些淳朴的乡村世界是怎样地帮助我们调整修正精神存在的平衡结构，实在值得我们花足够的时间来研究——，因为，这实际上关系到我们自己内心的宁静和美好，一种道德上的单纯力量。在耶麦之后的80年时间里，我们正在一步一步地回到他的世界。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美学和哲学的急切话题。很有意思的是，我们几乎不再有像尼采那样喜欢丛林散步的哲学家，几乎不再有像爱默生那样一生都沉醉在关于自然主义热情探讨之中的思想家。这样看来，阅读耶麦和沈从文的作品，就不仅仅是阅读经典的事情那样简单，而是，我们试图通过这样的经典发现我们存在的危险和希望之所在。

在这一点上，不得不让我们震惊的是高迪的艺术。一棵树，树干的形式，树叶簌簌响着的金秋的光芒，碎片一样的奇妙光影，树干上鼓出来的节点，那些足够蚂蚁建造一个举世闻名的宫殿的洞穴里，阳光正以温柔微弱的力量试探洞穴的深处。乌龟壳，豆荚树成熟的豆荚弯曲而调皮的样子，一切都被高迪纳入艺术的世界。自然本质上无限的丰富性为思想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题材，从而带来了大胆的创造性。关键是，耶麦，高迪，沈从文一直坚持这样的创造力， 在艺术世界捍卫着独特的领导力。失去这样的领导力，意味着失去艺术自己。耶麦不会离开法国西南那些由驴子行走的崎岖山区，沈从文一旦失去他的那一条河，他就会面临真正的死亡。那条湘西的河流拯救了他一生，耶麦一样，比利牛斯山成就了他全部的诗歌艺术。单就这样的自信品质来说，我们今天所有的诗人都会惭愧不已。我们相信自己，却从来没有为这个自己寻找存活的土壤。这是我们和耶麦和沈从文之间莫大的距离，我们从来就不曾思考过这个相信自己的土壤在哪里。——我们的自信变得虚伪，骄傲，自我陶醉，夸张和短暂性。仿佛痉挛患者一样，我们喜欢这样的痉挛，却不知道生命的本质是自然，平静，惬意的森林之下的行走，水流边看见腋窝下一圈鼓起来的肉的洗衣女人。

如果你知道一头乳牛早上就沐浴着阳光，连奶头都浸泡在金色光芒里的时候，你就会无比憧憬那样奶头流出来的乳汁，将是多么的金贵啊！那是生命的精粹，自然的华章，是宇宙合唱之后形成的韵律。这和你从无数头奶牛悲伤忧郁地挤在一起，用失去露珠的枯草饲养，用机器按时挤压而出来的牛奶是完全不同的。这是生命品质上的根本差异。你不能单从蛋白质的结构上进行分析，那会是无理取闹。你要超越这一切，这是原则。否则，我们端起来一杯饲养场的牛奶依然会沾沾自喜。不是吗？我们知道那些从来不和自然在一起的诗人，也写出来关于自然的诗歌。那种形式上的造作，令人作呕。我们这个时代也许是一个伟大的悲哀的转折点，没有惠特曼，会让我们醒过来，失去梭罗，会让我们检视自己的艰难。离开耶麦越远，离开沈从文越远，我们将会走到一个惊心动魄的悬崖。我们连顾城站在门槛边看见小草在风中摇曳的机遇都变得十分难逢，这就是我们诗学的虚弱和脆弱之处。

耶麦曾经这样对自己做出描述：

我仍是那个旧派而温和的青年

起床后，在卧室里向阳读书

那本植物学的旧书似燃烧的画卷

而今天的我们呢？跻身于著名和扬名的现实，一直试图站在诗学的顶峰，从来都觉得炫耀是存在的真正依据，至于自然究竟带来怎样的丰富色彩，就像莫奈的花园一样，那种光影翻腾的真实，以及在无限的变化之中像上帝一样安静的诗人的灵魂，被我们忽视，漠视和抛弃了……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