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去广州卖珍珠

何延东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到九十年代中后期,山下湖珠农踏上诸暨至广州的火车,一路向南奔向改革开放的前沿广州销售珍珠,从而揭开故事的序幕~~~谨以此篇献给所有致力于珍珠产业发展的"珍珠人"!</p> <p class="ql-block">  各位旅客请注意:由杭州开往广州的209次列车已经停靠1号站台,列车停靠本站的时间为六分钟......父亲急匆匆地把我送上了火车,并和爱凤阿姨嘀咕了几句,再三叮嘱我要听话,说完话后,父亲转身就下了车。那一刻,父亲站在月台上,我趴在窗台上,我们父子俩的目光对视着,父子俩之间要说的话尽在这两眸之间。绿皮火车慢慢地转动着轮子,扑哧扑哧地响着,父亲的身影连同那站台上的西施塑像渐渐地离开了我的视线。</p> <p>  十六岁的我第一次坐火车,脸上露出一股木偶般的呆滞,或许是第一次出远门的恐惧,或许是离别亲人的伤感,或许是自身晕车的那份困惑......</p>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此次行程并不是去探亲访友,也不是去旅游,而是去广州卖珍珠。我们村自1970年开始养殖珍珠,每年的珍珠产量接近一吨,光靠当地的医药公司和外贸公司收购已经消化不了,况且珠农打心底里也想卖个好价钱。广州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有许多香港珠宝商过来广州收购珍珠,从1980年开始,村里的人就自发结伴去广州卖珍珠。</span></h3>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时逢夏天,车厢内半米不到的通道上挤满了人,满车厢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汗臭味。硬14号车103座,爱凤阿姨托熟人买到座位票,三人座有一米多宽,勉强能挤出一个"三加一"的位置出来,这个位置就留给了我。行李架在座位上方,我两脚踩在座位上,踮起脚双手用力托起我的行李,把行李推进到行李架中。放好行李,我坐了下来,屁股紧紧挨着同座的屁股,生怕被挤出座位。车厢顶部那8寸大小的电风扇来回不停地摇头,与窗外吹进来的风相互交流,吹到脸上,说不出是凉风还是热风,然风并未能驱散车厢内的那股异味。抬了抬头,看到的是人头攒动,听到的是南腔北调。列车员一只手拿着钥匙,另一只手推着小推车,并用钥匙串不停地敲打小推车,吆喝着:盒饭盒饭,有三块的、五块的......。车厢内的这个世界太小,于是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换了一个方向,往窗外远眺,窗外那山丘一山连着一山,时而看到一位老农牵着牛在田间耕作,时而看到火车道口在等候列车开行的人群,渐近又渐远......</span></h3>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这时爱凤阿姨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干菜饭,好香的一股家乡味道,但并没有勾起我的食欲。我因为晕车,以致胃口全无,嘴里苦得像吃了黄连。看到邻座们正在吃盒饭,目光迅速逃离,胃里瞬时如翻江倒海一般。打开行李,取出父亲给我买来的橘子,找到橘子底部的中心位置,剥开那层橘黄色的外衣,那金黄色的橘肉布满了白色须条,我用手轻轻地撕去须条,送到嘴唇边,嘴唇微微耸动,那橘肉跟着牙齿的嚼动,融化在嘴中,一股酸甜缓缓地流向全身。眼睛直愣着手中剩下的那半个橘子,让我想起了家人,想起了我的伙伴们。</span></h3>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  </span><span style="line-height: 1.5;"> &nbsp;</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5;"> 就在前几天,同村的"老广州"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在列车上要注意乘警,他们会来搜包;到了广州旅馆里,更加要注意工商,他们会来检查。要知道,珍珠是属于国家统购统销的商品,私自买卖珍珠将会构成投机倒把罪,不仅珍珠要没收,而且人也要带去拘留。</span></h3>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想着想着,突然有位老乡气喘吁吁地跑来通知:乘警来了。只见车厢前头乘警与乘务员正在检查,爱凤阿姨刚刚还有说有笑,脸色一下子由晴变阴,表情显得异常紧张,双手颤抖着,麻利地把那装有珍珠的布袋藏到座位底下。幸好这一次乘警与乘务员只核对了车票与身份证,就离开了,我长长地叹了口大气,总算躲过了这一关。</span></h3>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列车继续飞快地奔驰,不知不觉到了晚上,列车播音员道了一声晚安结束了她一天的播音。此刻的车厢内灯光变得昏暗,一整天在列车上,双腿感觉发麻,浑身到处酸痛,好像大病初愈那样,昏昏沉沉。瞌睡虫慢慢地爬了上来,上眼皮与下眼皮开始会和,头也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这时,爱凤阿姨提醒我:座位下面可以睡。我听到之后,立刻反应过来,瘦小的身子嗖地钻到座位底下,铺好报纸,躺了下去。双手放在胸前,两腿蜷缩着,单侧头贴着车厢而睡,耳朵里一直响着咔嚓咔嚓的声音,伴随着火车的鸣笛声进入梦乡。</span></h3>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第二天早上,列车进入湖南境内。全是大山,列车穿行在山林之中,隧道一个接着一个,列车像飞驰的长龙,继续前进。</span></h3>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晚上七时许,列车终于到了目的地广州火车站。我紧跟着老乡们,与他们一道住进了广州火车站不远的一家小旅社----竹园旅社。竹园旅社并没有看到我想象中的那片郁郁葱葱竹林,而是由防空洞改造的旅社,旅社客房总共有三层,地上一层,地下二层,里面住的旅客基本上是我的老乡。而早已在竹园旅社等候的舅舅,给我安排好床位,地下二层,16铺。二天一夜在火车上的劳累,无暇欣赏夜幕下的广州美景,我倒头就睡。</span></h3>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第二天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想着去看看我的老乡们。"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千里之外的异乡,最亲切的不过是看到几张熟悉的脸庞、听到几句浓浓的乡音。然不知怎么,只见老乡们个个都耷拉着脸,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我的第六感反应估计是出了什么大事。</span></h3>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果然,从老乡的口中得知:就在前几天,广州当地的工商部门与公安部门一起联合执法,过来查封竹园旅社,扣押老乡们的珍珠。听说当时场面非常暴力,有几位老乡背着珍珠冲出旅社的大门,在马路上狂奔,而工商在后面追赶,连马路上都有散落的珍珠。珍珠被扣押,老乡们感到六神无主,在举目无亲的他乡,真的是欲哭无泪。只能找竹园旅社的老总,旅社也从自身经营方面的考虑,竹园旅社的高总已经出面与工商部门交涉。年少的我,道不出几句安慰话来,只说了一句:请你们相信高总,他一定会帮你们解决好。</span></h3>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竹园旅社附近有几家小饭店,舅舅带我们去吃中饭,饭店老板见是熟客,便泡上一壶红茶。饭店很小,看上去却很整齐,几张餐桌摆放得井井有序。厨房就在门口,厨师长得很胖,像一个肉粽,腰上系着围栏,光着膀子。只见他炒菜时左手熟练地翻滚着铁锅,右手不停地搅动着铁勺,锅里发出嗤嗤的响声,那火焰跟着铁锅一起跳动。不一会儿,一盘油爆茄子已经在我们的餐桌上。我还没有见过如此粗壮的茄子,有五只手指并起来那么粗。"炒凤爪来了"服务员喊道,端上一看:原来是盘鸡脚爪,真会"包装",连鸡脚爪都说成是凤爪。不喝酒胃口自然就好,况且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剩饭的碗很小,碗口只有茶杯口那么大,一瓢饭进去就盛了满碗,我狼吞虎咽地一连吃了八碗。</span></h3>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饭桌上,有舅舅的内弟叫阿乐,看上去三十来岁,因为大家是亲戚,他丝毫没有把我当外人,在我面前说:晚上我带你去珠江边逛逛,沿江路上去看"吮螺蛳"。没等我反应过来,舅舅一声呵住:侬个人什五倒六(诸暨方言)。我还以为是吮螺蛳过酒,后来才明白这是青年男女在江边谈情说爱,把这种暧昧说成是"吮螺蛳",到底是沿海开放的大城市。</span></h3> <p>  然心里最惦记的是早点把珍珠出售,可以动身回家。卖珍珠就得找掮客,这是行业内已成文的规矩。老乡当中就有一位掮客,在业内名气还较大,大家都叫他阿留,听阿留说:下午有位海丰老板要过来看珍珠。</p> <p>  阿留跟我是同一个村的,他比我大一辈,我尊呼他为:阿留叔。阿留叔是一位长居广州的老掮客,老乡们的珍珠大多托付给他,久而久之,阿留叔自然与前来竹园旅社"寻宝"的商人混得很熟。我事先把珍珠寄放到阿留叔的房间里,就等海丰老板。"老板来了,老板来了",有一位老乡敲锣打鼓式地喊了进来。</p> <p>  海丰老板一进阿留叔的房间,当即从布袋中随手一抓,取出一把珍珠,放在手掌心上,熟练地把一粒粒珍珠细细分类。然后要阿留叔拿出一只塑料桶,"莎"的一声,布袋里的珍珠已经全部倒进塑料桶里,只见海丰老板把桶里的珍珠倒了又翻,翻了又倒,不断地用手抓起珍珠放在一块白布上验货,眼睛像手电筒射出来的光那样直盯着珍珠,"你这个珍珠什么价",海丰老板操起一口粤港式的普通话,"385元一市斤",我跟着用带有诸暨方言的普通话回答。"贵了,我刚从宝岗旅社过来,这样的货那里只要360元一市斤","那质量肯定不一样,你看看我的珍珠多圆润,光泽多么亮","你给个实惠价",我思索了一会,"380元吧","还是贵了"。在一旁的阿留叔用手戳了我一下,然后就跟海丰老板说:这种质量的珍珠足足养了5年,珍珠的光泽都是"强光",货不多,只有60市斤。阿溜叔在一旁尽量撮合这笔交易。海丰老板又一次仔细地看了看珍珠,"375,要卖就称掉。"我见海丰老板讲话的语气如此坚定,"那好吧,大家第一次生意,下次有机会再给我多加点"。说完话后,只见"阿留”叔提着布袋,把塑料桶里的珍珠往布袋里倒。过了磅秤,连袋60斤2两,净的就算60斤,阿留叔用胶带把袋口封得严严实实,再贴上封条。来,下一个......。总算交易成功,海丰老板打了一张欠条并告诉我:货到海丰县可塘镇再付款。阿留叔把我拉到一边,"放心,我会跟车过去"。"那好吧,10元一斤的掮客佃要款到再付你"。"好的"。我们俩说完话后,阿留叔又开始忙着下一个老乡的珍珠,而我也回到自己的地下二层16铺。</p>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卖了珍珠,心石落地。听说奇东在宝岗旅社,奇东是我的发小,当然要去看看他,于是我打的去了宝岗旅社。奇东与他大爷爷同住一个房间,他大爷爷旅居广州十来年,也一直在做掮客。老乡们无论男女老少都叫他:阿遢伯。阿遢伯六十多岁,体态龙钟,满头白发,总是眯着眼睛,露出一副"老顽童"似的笑脸。穿着像个老华侨,非常时髦,花格子的短袖,浅灰色的牛仔裤。肚子挺得像十月怀胎的孕妇,皮带扣系得老高老高,差不多到了软肋位置,走起路来像打醉拳似的摇摇摆摆。大爷爷见我过来就直呼道:现在你们二人有伴了,那我们先去宝岗旅社餐厅吃晚饭。</span></h3>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住在宝岗旅社的老乡们有句顺口溜:三毛吃饱,五毛吃好。5毛一餐的伙食中有鱼有肉,而一张床位一天一夜只收费2元,一天下来的消费总共只需三元,怪不得宝岗旅社虽地处偏僻,同样住满了卖珍珠的老乡。大爷爷跟我们说:晚饭我们就在这里随便吃点,明天早上我带你们去茶楼喝早茶。</span></h3>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夜幕降临,宝岗旅社显得格外宁静,我与奇东一起漫步于旅社周围,透过那铁栅栏的隔离墙,可以看到一个偌大的足球场,黑色的跑道,中间是一块绿油油的草坪。球场旁边还有个游泳馆,一望静水在夜色笼罩下显得更加空荡。旅社后面是一个军分区,听老乡们说:军分区是老乡们的"安全区",万一遇到"突击检查",老乡们会把装有珍珠的布袋往军区那边扔。</span></h3>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第二天一大早,大爷爷带我们去了茶馆。只见茶馆内熙熙攘攘坐满了人,好不容易找到座位。服务员递上点单,红茶、绿茶、乌龙茶......,叉烧包、水晶包、肠粉、马碲糕......,这些文字和图片让我看得眼花缭乱,点心我只知道油条馄饨,这些点心的名字我听都没有听说过,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抵挡的羞涩。满屋子都在飘着一股醉人的香味,口水在嘴里流淌着,一阵接着一阵,喉结情不自禁地在波动。一壶红茶来了,此刻的我,也许只有快饮一杯茶,才能摁住我内心的那份食欲。</span></h3>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服务员端上了一盘虾饺,只见那一只只虾饺犹如一群睡美人,披着薄如婵娟的睡衣,个个白如玉桃,晶莹透明让人一目了然就可以看到那里面的"肉身"。没等筷子把虾饺夹入口中,嘴唇早已张开,迎接那"美人饺"。又一盘绿茶马碲糕端了上来,方方正正的马碲糕像绿色小精灵,含在口中,正要嚼动牙齿,而那"精灵"已经跳入咽喉。肠粉、鸡仔饼......各色花样的点心陆续进入我的眼球。我真想双手左右开弓,恨不得多长几张口,尝尽这美味佳肴。大爷爷在一边看着我们这般吃相,眯着双眼乐着。</span></h3>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回味着大爷爷的那份盛情款待,我打的回到了竹园旅社。</span></h3> <p>  阿留叔刚刚从海丰回来,他用现金支付了珍珠款,我也付了他掮客佃,这一次总算大功告成。明天就回家,匆匆忙忙的行程,也没时间去广州动物园和白天鹅宾馆游玩,期待下次再去。舅舅让我带上十条"良友"香烟,到了诸暨火车站会有烟贩子过来拿货,顺便可以赚点差旅费。第二天早上,我跟着老乡们一起进了广州火车站。</p>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又是三十多个小时行程,到了第二天晚上十一时许,疲惫的火车拖着疲倦的我终于停靠诸暨火车站。一下火车,我的脚步变得尤为轻健,一股家乡的气息迎面而来,满身的困倦顿时随着那飞驰的列车消失得无影无踪。</span></h3>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从那次开始,我跟着老乡们一直"跑广州"卖珍珠,一转眼十多年过去。</span></h3> <p>  1992年之后,国家放开对珍珠的统购统销政策,允许珍珠作为农产品在国内自由买卖。而在我的家乡诸暨山下湖也建起了一座珍珠交易市场----诸暨珍珠市场。我和许多珠农一样,陆陆续续告别了跑广州,而转身在诸暨珍珠市场里设摊销售珍珠。省内有温岭珠商、省外有江苏渭塘珠商等客商到山下湖蹲点收购珍珠,之前经常到宝岗旅社、竹园旅社收购珍珠的香港老板们也纷纷转移阵地,前来山下湖收购珍珠。也有不少老乡从珠农到珠商,再发展到创办企业,成立了珠宝进出口公司,珍珠作为商品可以自由进出海关,销往世界各地。如今,山下湖的诸暨珍珠市场也改名为华东国际珠宝城,已经成为世界最大的淡水珍珠及珍珠首饰交易市场,诸暨也多了一张金名片----中国"珍珠之都"。</p> <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跑广州"卖珍珠成为了一段历史,但那期间发生的一桩桩故事,至今仍然留在我们的记忆深处。</span></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