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晚风中，那曾二度绽放的校花

泸江晚秋

文字：泸江晚秋

图片：北京雨花石先生

体裁：短篇小说

音乐：舒伯特《小夜曲》

说明：本篇人物情节环境，均属虚构。

爱情多半是不成功的，要么苦于终成眷属的厌倦，要么苦于未能终成眷属的悲哀。

——钱钟书《 围城》

（一）

有几分累了，傍晚，梅珺教授斜倚在贵妃靠上，细细品赏自己一尘不染，带着书香味儿的宽敞客厅：

对面电视墙上，贴着她精心挑选的墙纸：数枚水墨兰花，点缀着几个繁体的“蘭”字；一束从版纳带回的孔雀羽毛，斜插在一只绘着古代仕女图的花瓶中。左侧一面墙，则是分格而装的满满的书，其中《美学面面观》、《清代汉族服饰》等七本，是她的作品；右侧，一排镶着白色方格的木窗开着，晚风送来阵阵清香，亲手植的兰花，朵朵芬芳着她的心。

电视及钢琴之侧，则有一面她为学舞蹈而专购的镜子，不由得，梅珺又细细的审度着自己：弯弯的黛眉，大大的眼睛，小巧挺直的鼻梁下，唇线优美。七十四岁了呀，脸上竟无一丝皱纹，还奇怪的是，两腮依带潮红，细极的血管，在雪白的皮肤上隐约可见。

忽儿思起今晨去医院，看腰痛的事。医师问询检查罢，忽然对许多实习生说：“同学们快来看，七十多岁老人年纪，十七八岁少女身材！”她知道自己天生丽质，六十年代本省高校著名的校花。一辈子听到的夸赞，远比天上的星星。尤其那高贵知性安宁的神情，曾令多少男子痴迷，女子羡慕。

最美还是身姿，一米七一的个子，苗条圆润笔直。忽儿思起，那二度挥手的夫君杨辉的蜜语：“珺，你好美！每当看到你在我身边，亭亭玉立，美人肩弱不胜衣，我就会怦然心动。”自然又联想起他有力地拥抱，热烈地亲吻。当初是那么甜蜜，而如今不知怎的，觉得恶心。

（二）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年45岁的梅珺，两节课罢，在教学楼下边的条椅上小憩。冬月，春城依旧芳草碧茵，对面的银杏林，已黄得璀灿。最妙的是风吹金雨落叶缤纷，好诗意！

她似乎在等杨辉，中文系刚由山东大学调来一年的同龄教师。突然身后响起浑厚的声音：“下课啦！”珺回眸笑看，身材伟岸的他一跨步，也坐于椅上。一双火辣辣的眼睛，打量着她的全身。“竟若此，坏东西！”珺有些羞涩地想。

其实，她早已厌恶了自己既矮小，又年长，并且脾气大的丈夫。但也曾深爱过，并且有了一双可爱的女儿，再说辉也有家室。珺只想和他，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诉说劳累，烦恼，释放一点心间的沉重。自然也欣赏他的才华灼灼，博闻强记，人称“活词典”，一到系里，便名声大振。可是，还是不能；可是，暗中似有一条粗绳，在拉着她走。

而杨辉，第一次见到梅珺，就震惊了。山大读书，留校任教，娶了位善良能干然相貌平常的同学，即使之后有了男孩，也总觉生活索然无味。不过，他也挺感激妻的，包揽一切家务，自己可以整天，在古今中外文学大海中畅游留连。然而，不意今生竟遇到若此才貌双全，又悲情的女子，杨辉的心，再也无法平静。

“昨天有空儿，学曹植《洛神赋》，胡乱涂鸦了一篇，请赐教。”珺接过信笺展读，一见《题维纳斯雕像》，心怦怦地跳，希腊神话爱神维纳斯，可是自己的绰号啊。当即展读：

“愚痴梦寐以求兮，期以倩影缡妆。有窈窕而魂牵兮，欣婀娜而神翔。丽而不媚，华而不张。袅袅而婷立，幽幽而沁芳。情有涟漪兮，昼夜彷徨。向隅独陈心曲兮，铺笺暗诉衷肠。遣字为媒兮，珺佩辉扬 …… ”

字势飞扬，文笔典雅，尤“珺佩辉杨”，暗含二人之名，妙，确为才子一枚！不过“遣字为媒”……珺脸红了。

“我要去买菜了，再见！”梅急急说罢，转身走了，脑后的美人髻端庄微摇。系里早有他俩的绯闻，珺，想避免。可人，走了；但那甜美中又有几分亮色的声音，带着香，回荡在空气中经久不散，辉着迷了。到改变自己生活的时刻了，为了珺，哪怕粉身碎骨，声名狼藉！辉想。其实只有珺，能坚定他抛弃发妻的决心。

梅提着菜，回到家，正气喘吁吁。然而迎头一顿教训：“这么晚才回来，孩子们都快下课了。还有，让你出门别穿粉衬衣，想招蜂引蝶呀！”长她26岁的矮男人，口中喋喋不休。她觉委屈，这若许年，为了当初对老师的崇拜，吃了多苦。而如今他疾病缠身，早已难出门，连秽物，也要她端着出门一百多米，倒入公厕。

不可避免的激战开始，双方火力很猛，直至大女儿下学进门，才顿住。饭后，珺伤心之极，疲惫之极，再偷读辉的文字，一股暖流，涌在心头。当初热烈的爱，在琐碎的锅碗瓢盆中，在不断的争争吵吵中，早已麻木。难道，真过不下去，要接受辉吗？她想。

（三）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国家刚刚从自然灾害里解冻出来。校园里，树树春樱开放了，花朵一簇簇，一层层，粉粉的，激发着人们春天的梦想。大四的梅珺背着书包，走进教室，那外国文学郑清渠教授，已端坐于讲台。

她好奇地端详着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个子虽然不高，然国字脸上镜框里的目光，智慧深邃。隆准很高，气质儒雅。听说因腿有残疾，年近半百，仍孑然一身。

郑教授起身在黑板上，写下几个楷书般的粉笔字：莫伯桑《项琏》。之后开讲：“她也是个美丽的姑娘，但是因为穷，嫁给了部里一个小职员。”这是小说首句。只听得略沙哑然磁性的声音道：“开笔，这个/也/字不凡。为何，因为发人想象。每个人，对漂亮姑娘的审美是不同的，若此，任读者头脑自由构想。”

之后，教授便从美学，心理学，小说构思，中外古典传统等等方面，对“也”字旁征博引，滔滔不绝了整整四节课，大有闻一多先生演讲“楚辞”二字的范儿。同学们的眼睛，都听直了。系上，许多教授的课，都很精彩，然郑先生，为之最！

不知怎的，珺被这小个子吸引。班上23位男生的眼，齐盯着她；而她，从此目不转睛地盯上了他。因为所有的科目，珺最喜爱外国文学，那些罗曼蒂克的形象，一个个深印在心里。

学生请教老师，天经地义。郑清渠喜欢这个带着芳香气息的美丽女生，不断问这问那。逐渐，熟了；逐渐，学生走进了老师单身宿舍；逐渐，学生会帮老师整理有些乱的家；逐渐，两人似乎再也不能分离。

姑娘芳龄22，教授已然48，做父亲，都绰绰有余，所以，面对珺投来热烈目光，郑，当作视而不见。然而，珺，决定主动出击了。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天气清凉，教授窗台上的一盆鹅黄色兰花，开得雅致。“老师，快毕业了，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冲出这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珺的脸，羞得红若玫瑰。

“不，不，你再慎重考虑，慎重考虑。”“不，我决定了！”珺的父母弟妹闻之，劝说无效，最后父亲宣布“你要跟这老头子，我们等于没生你！”说完，这位英雄一世的父亲，老泪纵横。他希望大女儿回心转意。

然而，女儿不回头的走了，果断地和郑，成婚了。次年，生下一姑娘。坐月子期间，母亲不肯前往，只有踮脚的丈夫跑来跑去。到街上打牛奶，遇到系主任郑清渠说：“这是真正的爱情啊！”主任听罢再看那装奶的杯，颠得只剩下小半了。

那时，物质上不宽裕，但二人精神世界的富有，让他们高兴得象坐拥财富满宫的帝王。

（四）

当珺生下第二个女儿的时候，随着婴儿的啼哭，争吵即是家常便饭了。“别发呆了，奶瓶总是可以递给我吧！”忙碌的珺着急地说。“你好好讲不可以吗？给！”郑教授也没好生气，更年期，不似之前和颜。

更重要的是，珺还年轻，依旧楚楚；然郑年近花甲，腿疾更重了，以至无法陪妻去看场难得一见的电影。并且，系里几位青年男教师，总到家来找珺，说有事。郑，大不放心，“别去和他们拉拉扯扯，出门，穿朴素些。”最后这一点，最让珺心中酸楚。

十年可以磨一剑，然十年亦可以磨去爱情。珺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太傻，为了爱，承担所有的家务罢了，还受这多限制。瞥见窗有些脏了，珺安顿好女儿，赶快去擦。男人站在她旁，还不如她的肩高。郑不断捶着腰，早就肾虚了。“真是老态龙钟。”珺想，又看看自己承担的课题，两个月了，即使加夜班，也没多大进展。

争吵着，又磨了十年，郑更衰了，脾气也更古怪。虽是四口之家，却让珺觉孤寂无依，多想有个坚实有力的臂膀，那怕只靠一下。

如今，这肩膀，就在眼前。可是，可是，珺犹豫着，其实她是个蛮传统的女人。可是，可是，太压抑了呀。在杨辉奋不顾身地进攻下，终于一天，她哭着投入了他的怀抱。

杨，先与发妻离了，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内心也闪过怜悯。但珺美丽的身影靓丽于脑际，最后狠狠心，离开了那个给他温饱，令他无趣的家。

珺的过程，表面平静。不知怎的，听罢她离婚请求，郑清渠沉默了两天，之后歉意地说：“我同意，这些年，你辛苦了！”只此一句，珺听后，不由泪流满面，心痛如刀绞。然而，开弓没有回头剑了呀！“我以后，每周来一次，为你打扫卫生，做顿饭。”

（五）

尽管舆论大哗，杨辉和梅珺，勇敢结合了。正巧学校分了新房，在一个叫莲叶山的地方，安下了他们的家。闹中取静，环境幽雅，不含公摊150多平米。二人皆为教授，楼层任挑。珺说：“顶层六楼吧，更开阔，也不喜欢让上面压着的感觉。”辉笑着看着她：“对，天高皇帝远！”说着，拥起珺，在她的眉、眼、腮、唇，到处亲吻着。新婚，自是很甜蜜。

朋友们，大都远离了。只有珺的闺蜜雅芳，还会登门。一个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下午，雅芳如约来新居参观。杨有课不在，珺喜气洋洋，气色也更滋润。“做了几条新裙子，我穿给你看。”珺说着，先换上了一条深蓝底，圆白点的长裙：“怎么样？终于可以穿裙了。杨最喜欢，说我像法国的乡村女教师！”确实美极，雅芳说：“衣服被你穿出品质，衣服也开心死了呢。”

如此又试穿了几件，皆端庄秀美。珺又领雅芳参观了他们的书房：两张原木色书桌，相对摆放于窗下，几只雅致的茶杯，一盆文竹，安于桌间。两处墙面，原木色的崭新书架上，布满了书籍。“只要有空儿，我们对面而坐，喝茶，看书，聊天，他，什么都懂。”“哇，好惬意，好情调，珺，这样的日子，才当属于你！”

满满的幸福，洋溢在珺的脸上，“他，喜欢我炒的菜，说真香。现在，终于，可以不用洗碗、洗衣了，都是他做。饭后，总是不忘给我倒杯茶。”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两本书：“看，我们的合著！”又领芳到储藏室：“杨喜欢酒，这些药酒，都是我专为他泡的！”雅芳一看，有十多大玻璃瓶呢。

正当年富力强，俩人各自的孩子，也相继考入了大学深造。于是，他们身背相机，去丽江，到版纳；登泰山，游苏杭；古希腊神庙留下了他们的身影，法国的塞纳河畔，二人牵手徜徉，人生好不得意！这一切，均被他们撰成散文集《牵手情走世界》而出版。

（六）

然而，不过三四年的样子，那种在一起的欢欣，逐渐冷却，出门进门，常常不再相拥。 问题首先出在对待对方的孩子身上。每当寒暑假，孩子们由上海、武汉归家。对珺的女儿，杨总是要去亲自机场迎接；而对杨的男儿，因讨厌他不停地抽烟，珺不许进门。杨，自然心中不快，须知，男孩且独子，在一个中国男人心中，位置如同性命一般。

此外，便是生活习惯，尤卫生习惯。珺出生于一个旧社会阔绰的资方家庭，父母皆受过高等教育，尤母亲生于苏州大户人家，言谈举止，凝重端庄，即便吃个饭，也有许多讲究。而杨的父母为城市贫民，母亲听闻在娼门做过事。

“吃饭别出声音！难听。”“又穿拖鞋上地毯，记不住吗？”“看，又滴尿在马桶盖儿上了。”诸如此类絮叨，让杨辉觉得在自己的家里，很紧张，以前的老婆，可是很随便的。真是应了一句俗话：“玫瑰花好看，刺儿多。”不知怎的，慢慢辉拥珺的时候，似乎怀中是只刺猬。

尤一件事，让杨辉非常伤心，甚至憎恨珺美丽的外表。母亲从老家来，要住几天。珺说：“还是住旅馆吧，老人家自由些。”实际上，她是嫌弃杨母的曾经。她对一般清苦的妇女，很大方的。辉父早逝，母亲含茹辛苦，总是大半夜做女红，供他读书。辉每思之，泪涌心中。这，不由使他想起了那对婆婆，知冷知热的发妻。

但是，珺的母亲来了，穿着绸衣，斯文干净。就是吃饭挑剔，饭，要软，再软，让杨觉得太麻烦。六月里，珺最小的妹妹从苏州，来看母亲，也住进家中。

这小妹，中专毕业，没有姐姐知性，但身材匀称，皮肤洁白细腻；五官虽无姐姐标致，却更生动，年轻，尤笑声透着单纯。杨辉觉着家中终于有了生气，也就愿意与之搭讪，不时予以温存照顾。

一天下午，杨辉、梅珺去上学校，说好五点半之后，才能回家。可是，杨忘了带笔记，于是回家去取。开门，进去，一尊美丽的石膏雕塑卧于沙发，是小妹，只穿了胸衣内裤。俩人，一下都愣了，小妹羞跑房间。

不知怎的，自此，姨妹那年青美丽的胴体，随着响亮的笑声，在杨辉的脑际，总是挥之不去。而小妹，自己的丈夫，粗人一枚，哪如姐夫西装革履，谈吐不凡。终于，一个家中唯剩他二人的下午，姐夫和姨妹，上了床。也从那，小妹一有空闲，就来昆明，说是看母亲。

（七）

一天，梅珺整理衣物，忽儿在杨西装的内包，掏出一封信。自是杨辉收，咦，怎么是小妹的笔迹。取出一读，竟是封赤裸裸的情书：“你是投射在我心灵上的炫丽光辉，亲，总是难忘你，温情的爱抚”。珺，一下子气歪了脸。怒不可遏：“垃圾堆里爬出来的东西，滚；妓女养出的脏东西，滚！”

东窗事发，又有物证，辉无语。可珺恶毒的言语，让这个众人仰慕的学者，低到尘埃，恨于心头。但一时间，谁也不愿提“离婚”二字，因为太丢脸。不由分说，立刻分居，除一起用餐，其余形同路人。于是，每天一早，杨便出门，无课，则泡图书馆。中午也懒回，在学校食堂，简单用过，合衣在中文系的沙发上一躺，倒也耳根清静。

每天，杨辉怕回那个挑剔的家。“赶快换衣服，在外边混得一身脏。”孤独的梅珺发泄地说道，她的卫生习惯，早已发展成超级洁癖。辉则一言不发，冷暴力更令人如坠冰窟。如此，又维持了几年。终于杨辉坚决提出：分！于是，经过些日子，俩人领了属于他们各自的第二个离婚证。彼时，都已是六十五岁的老人。

当杨辉最后一次来取自己物品的时候，彼此都有些心酸，因为爱，回不去了。杨辉对梅珺说：“都伤了对方的心了，各自保重吧。”珺无语，只是又气愤，又痛苦。最终分别时，他们还是相拥亲吻了好一会儿，辉抚着珺的脸颊道：“你，也有几根白头发了。”

两年以后，杨讨了个矮胖的女人，初中文化。说好了的，他每月付其两千元，作二人生活费。女人，负责所有家务。其实，辉想回原先的家，但发妻已改嫁。梅珺也有愿与她作伴的老年男士，尤一位著名学者，可她婉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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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间，客厅的光，已有几分暗淡。梅珺回想着今生两度婚姻，自己追求爱情，何其勇敢执著。然而，为何均以失败告终？婚姻真是爱情的坟墓吗？……人性，这难以把握的人性，为何不多包容并为双方改变几分？生活，这琐碎繁复的生活，为什么不可以诗意的看待？爱情，这牵人心魂的爱情呀，得到与守护，为何如此艰难？其实，友情，也往往若此！

今年清明，梅珺决定，要给十多年前去世的夫君郑清渠上坟：为自己铭心刻骨的浪漫初恋，也为先夫厄而奋争与一世清名。届时，穿件豆沙色风衣，系条白纱巾，墓上插几枝鹅黄兰花，敬一瓶北京二锅头：渠，最喜欢。

晚风中，那曾二度绽放的校花，凋谢了么？

谢谢收看！🙏☕

泸江晚秋 2018.3.1. 稿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