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梅雨季节

芦荻

下了一晚的雨。

雨斜抽东窗，夜梦醒。听雨点碎的声音，数几瓣，心下笑了，到底不是春雨，可以下得淅淅沥沥，夹杂由衷的喜悦，因了春雨，园子里花草在雨中抖擞着舒展着，露出青翠；梅季的雨，下得内敛，悄无声息，缠绕着青翠，和你；满街的梧桐，遮蔽着初夏的天空，雨从茂密的绿中飘落下来，一把黄色油布伞，撑起了一片乡愁。

想着想着，这雨竟下得凌厉起来，倒是有点秋的气势。现时气候，总有些令人恍惚，不知身处何季；想着想着，在雨中又沉入先前梦里。

晨醒。雨歇。

捧着咖啡，踱到东窗前，没有镜片的视野，湿漉漉的空气，拉扯着薄雾，空中飘着浅灰，灰色下，绿树成荫或纵横交错或簇簇点缀在红瓦间，低头间，点点红色黄色移动于弄堂，不由猜想色彩底下的人儿要去了哪里。远处，是城市灰色的天际，三大建筑高耸，划破灰幔；这梅雨季节倒是有着难得的清新。

驱车梧桐绿廊下，重复着一年二百多天的上班路，习惯着一点点周遭的变；卢湾图书馆回到了明复时代；绍兴路走过的一代代后人，可记得海上春申君？章家客厅的美术三少，意气风发又怎样？《排队上天堂》。木心，死亡及其他。AD 1930 CITE BOURGOGNE 。步高里。15号。木心寄宿养病年半，每日里东去美专上课，西行北上曾家父子的《贝多芬书店》，西去兰心。"满身的音符纷纷散入黑暗的凉风中……"可曾漂流在今日的梅雨里？

死去的建筑。沉默的建筑，至少它们还活着，曾经的主人，来世间走过一遭，无论精彩或平凡，字画也罢凝固不凝固的音乐也罢，想到这些遗留长过他们的生命，有欣慰，有不甘？生与死。木心说，从明亮处想，死，是不再疲劳的意思。从医几十年，见惯生死，多少人可以如此？

天空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雨花，如五月的毛栗子，往行人的颈脖里钻。挡也挡不住。

周一。

忙碌的周一，因为这场雨，竟有了难得的空隙。

他来了。

脸色虚浮，如同在雨水里踯躅了几个世纪，步履蹒跚，走了太久，气喘吁吁。

你救救我。

一个月很久？模样全然不同。那谁说了，西洋人灵魂升天后肉身仍保持一种威严不像东方人立刻松垮脱形。

出院小结，血糖肾功能指标没有恶化。胸腔心包积液，血白蛋白17克；PETCT，肾脏占位肺部多发结节样病变。他身后，分明徘徊了某个影子，为医多年常可见到的影子。

联系病房。补充血浆蛋白，改善心肺功能，找机会做介入治疗。

又是糖尿病。

医生，我看见你了。十多年前，美丽的石头城记者，双目失明，单腿截肢，维持性血液透析。是吗？她描述着她看见的我。陪护阿姨说，是的，那年她的大儿子从日本回来看她，她也见到了。那一刻，我相信了意念可以控制视神经传导，也意识到了她对我的寄望。矜持中流露了对疾病的无奈和希望，是"我看见你了"。

高大的丈夫进进出出的殷勤和她的冷漠，总令人有些猜想。她的美丽与高贵。另一条腿的溃疡，吞噬着生命的嘀嗒。截肢。不行，血浆白蛋白太低，伤口没法愈合。理性的回答，冰冰冷。她的脸上渐渐宁静，死一般的静，大理石般。每天的查房成为一种内心的流泪。直到某日，病床空了。她去了。

梅雨漫天。

十几年了，他说。我还能活一年嘛？一年就好。

我知道，只有你才能帮助我。当初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会是我的救星。

窗泪。雨流成各种形状。分流了，又融合了。流成毛玻璃，隔离了窗外景。

鼻导管；静脉泵；心电监护仪。氧气瓶咕噜噜冒着气泡，他一阵阵亢奋。

此时，他是病人，我是探视者。

卡桑德拉大桥，那个女医生，我一看到，就觉得像你。

哦，不像吧。

像的。我可以对你说，是吧？他试探着，犹疑着。十几年了，你是我的医生，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我女儿当然很孝顺我，但是，我不满意我女婿，他就看重我的钱。我问女儿，他对你好吗，你喜欢他，我不反对，但我不满意。我妻子去世十多年了，她是高级知识分子，很有学问的，但不谙世事。她去世后，我没有过女人。记得你曾经劝我找个照顾我的人，一时找不到这样的人，二是我已经不行。

你是医生。我当你像女儿，是对你不尊重，像朋友，又觉得配不上。我当你是菩萨，我生命的救星。你知道我有许多收藏，佛像，瓷器，我做生意这么多年。看到他们玩牌找女人。不瞒你，我给她们钱，看着她们在床上抢钱。我做不了什么。

雨在窗外旋转，可以看到风在调戏着雨，飞舞。男人，女人。我知道。我也知道，行医经年，医生的无奈治病，但无法救命。。

生命，按照固有节奏，走着；所有的一切，只是从生到死，一些插曲，插曲中的感悟，体验。

如同大自然，轮回。

梅雨，依旧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