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 居 老 头 (贺西泉)

秦人

  邻 居 老 头

                   贺西泉

大约有半年多时间以来，只要黑麻咕咚晚上回家，一出十层电梯，我先轻跺一下脚，声控灯一亮，我会往左瞄一眼，看老头在不在，是蹲着还是站着，是冲我笑，还是背对着我。我并不走过去深看，但有时会看一眼楼道窗玻璃，玻璃能映到他家门口，一般他都不在，只有他已经蒙灰的小电动车停放在右侧墙边。近似偷窥邻居老头的这些动作做完，我才向右进一道公门，再向右，回到自己家。

我家和邻居老头家搬到这座敦实的塔楼都有十几年，隐约记得他家住过来比我家还要早些，但也早不了多少，这座塔楼也才十几年。我们这两梯上来一层共六家，就我们两家从开盘住进来没再挪窝，其他几家有二手房进来的，有的都三手了。房价蹭蹭蹭涨得快，三手的都赚进几百万了。一个楼层的，几家人出来进去免不了碰面，我和他们都会友好的点个头，或问候一声，或说一声天气，我估计他们之间也是。但各家之间从不串门，这我是清楚的，如今家家丰衣足食，也没什么要求人的。平时户户都大门紧锁，跟防狼似的，不防邻居，也为防不速之客。北京警察的社区服务很好，这是警察教授的防凶秘笈之一。

我和邻居老头住进来时间最长，见得也最多，他应该比我大不过十岁，算一个年龄段的，处得自然也最熟。即使这样，我俩也从来你不知道我姓啥，我不知道你多大。我们都有互相搭腔的办法，见面一堆笑，您要出门？您回来啦？就算礼貌交往了。要搁在过去，一天就称兄道弟了，三天各自祖宗三代、前世今生都弄明白了。现在不行，社会禁忌已经很多，你问多了，顾忌窥视人家隐私，你要百事莫问，又会被说成社会没人情味了。很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不好问邻居老头太多，并不等于我不会想，连我夫人都会想呢。我们就曾嘀咕，老头一定不是等闲之辈。他在地下车库有三辆好车，光三个车位就值近两百万。他妻子也老了，但比他年轻得多，不算老夫少妻，也不是老夫老妻。他们应该无后吧，从没见到过他们的子女，连亲戚都不多。这么个老头，也可能当过大老板，也可能当过不小的官，也可能有个很厉害的儿子，总之可以有无尽的遐想，我就更不能有意无意套点什么话了，一是不要招人嫌，二是也不要给自己找麻烦。我不知道老头会不会觉得我也是个神秘叵测的人物，不过他一定看得出，我们夫妇起码年龄还是般配的。

我和老头在楼道里建立起来的邻居情是诚恳的，从我们的眼神和开朗的笑声就能感觉出来。我们都属于面善的人，也都容易接近。他给我的印象用得上“精神矍铄”这个词，满面红光，身板笔直，不胖不瘦，活得也比我潇洒。常常一身运动装，背上网球拍，轮番开着他的好车出去打球。去哪里打球我觉得可以问，老头也告诉过我，只是没记住。老头还好钓鱼，经常一出去一天。楼道里碰到最多的是他去买菜，我们周围超市、菜市场好几家，都很近，他每次却要骑着小电动车跑很远去买。他主动给我说：“我告诉你去哪里买菜，比咱们这附近的新鲜多了。”可见他很会生活。只是他不知道，我很不会生活，我妻子剥夺了我买菜的资格。他的确是会生活，搬来时他在楼前空地上栽的四棵玉兰树，两棵开白花，两棵开紫花，都长得碗口粗了。

　　去年有一天，我忽然想到怎么好久没见老头了。再过了好久，一天问我妻子，她也纳闷怎么很久不见老头。心里话，我们还是很惦记他，毕竟做邻居十多年了。我们猜想，老头住院了？老头有子女在国外？他去国外了？我们念叨不只一次，但每碰到他妻子，都没好开口问，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让你问啊。

半年前一天我碰到楼下某女士，我经常看她和老头的妻子有来往，我实在忍不住就问她，怎么好长时间没看到老头了。她说，去世了，去世一年多了，去年春节前去世的。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她告诉我，老头那天喝了酒，又去蒸桑拿，心脏病发作，拉去抢救就没再回来。我返身上楼说给妻子，我们都难过的唏嘘不已。此后见到老头妻子，我们还是闭口不提老头，更不会表示哀思，谁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接受我们的哀思呢。

自知道邻居老头去世半年多以来，就像前边说的，只要黑麻咕咚晚上回家，一出十层电梯，我先轻跺一下脚，声控灯一亮，我会往左瞄一眼，看老头在不在，是蹲着还是站着，是冲我笑，还是没看到我。我不会走过去深看，我知道那是自讨没趣。但有时会看一眼楼道窗玻璃，玻璃能映到他家门口，一般他都不在，只有他已经蒙灰的小电动车停放在右侧墙边。我并不希望和老头在黑暗里碰到，所以我会提醒物业换灯泡，以免我跺脚时灯不亮。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最后见到老头时他暴瘦，我好奇，仍然是没好意思问。那是他走了之后见的他，还是走之前见的他？也未从可知了。

我有时会想，要是真哪一天又突然撞见老头，分别时是说“再见”呢，还是说“一路走好”呢？

贺西泉 2018.02.20大年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