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红楼：黛玉也是个有趣的人

鲁焕清

　　如果问《红楼梦》中哪些人有趣？你掰着手指数出5个人，也不一定会轮到黛玉。在不少读者眼里，这位才华横溢的潇湘妃子除了终日流泪生气、尖酸小性之外，几乎很难与“有趣”、“幽默”挂起钩来。但黛玉其实也是个相当有趣的人，只不过，她的“趣”，常常被淹没在她的“泪”和“酸”之中，隐藏在她的“嗔”和“慧”之里。

其一，趣中带酸

在金陵十二钗中，论讲话的风趣程度，能够与黛玉相比的，其实也只有凤姐和湘云两个人。只是，凤姐的趣中带着虚假的奉迎客套，湘云的趣中带着诚挚的率真可爱，而黛玉的趣中则常常带着刻骨的酸楚哀情。

比如，第8回，黛玉“摇摇”的来看宝钗时，却发现宝玉正与宝钗两人在互相赏看着各自颈上的通灵宝玉与金项圈。看到他们如此的亲密，没有项圈也没有金锁的黛玉，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但她却没有翻脸走人，而是笑着调侃了一句“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钗进而追问为什么“不巧”，她的解释也非常巧妙：“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读到这种极合情理而又趣中带酸的话语，连脂砚斋也不再作壁上观，又忍不住在后面批了一个注：“吾不知颦儿以何物为心为齿为口为舌，实不知胸中有何丘壑。”

　　再比如第19回，当宝玉突然闻到一股“令人醉魂酥骨”的幽香、戏闹着在黛玉身上找香时，黛玉先是解释自己不知道香从哪里来，然后又“一面理鬓”、一边反问他：“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不解其意，黛玉又立即补充了一句：“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这貌似活泼有趣的言词中，依然流露着酸涩的情感，渗润着带泪的自卑。

其二，趣中含嗔

对从小父母双亡、寄居于外祖母家的黛玉而言，其内心对情感有着一种特别热切的渴望。为了那份感情，她可以抛开一切，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也正因为这样，她特别在乎宝玉的一举一动和对她的态度。

第28回，当宝玉看到宝钗的酥臂而“怔怔”地魂飞魄散时，她便以“呆雁”相讥。宝钗继而问她哪里有“呆雁”，她一边回答“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一边“将手里的帕子一甩”，正打在宝玉的眼睛上。从如此趣味盎然又带有些孩子气的言行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黛玉对“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的宝玉的醋意与嗔怪。

　　第44回，贾母给凤姐办了个热闹的生日宴，而宝玉却独自跑到外面去祭奠。宝玉回来时，众人正在看演《荆钗记》，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黛玉却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段话：“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这段话看似在对宝钗说，实则却是说给宝玉听的；看似在评论台上戏文中的主人公，实则是表明自己猜到了宝玉在做什么，并嗔怪宝玉不必要有如此鲁莽的行为。

其三，趣中藏慧

《红楼梦》中，若论稳重圆融，少有人在宝钗之上；若论聪慧才华，又难有人比黛玉之肩。聪慧，已经浸润在黛玉的骨子里。她的泪和叹，常常是因为她太过敏感聪慧；她的趣和乐，也透着她聪慧过人的光亮。

第31回，她来到怡红院，正遇到宝玉在对任性过度的晴雯生气。面对这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情形，黛玉只说了一句“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故意把你走我闹的大事曲解为争夺粽子的小事，化解了尴尬的气氛。继而她又开起了袭人的玩笑，故意将她称呼为“嫂子”，又特意对发誓的宝玉点明已经“作了两回和尚了”，使得本来哭闹难堪、骑虎难下的局面一下子变得轻松活泼。

第37回，当探春给自己取了个“蕉下客”的雅号时，黛玉立即说了一句“你们快牵了他去，炖了脯子吃酒”。看到“众人不解”，她又笑着解释了那个“蕉叶覆鹿”的典故，把“蕉下客”嫁接成了“蕉下鹿”，快乐生活的智慧中蕴含着深厚的文化积淀。

第39回，当贾母走后，宝玉和探春商议着什么时候再“邀一社”、以还湘云之席并邀老太太赏花时，黛玉冷不丁地在旁边插入了一句：“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故意又将话题转移到了刚才刘姥姥编的故事之中，并以此委婉含蓄地批评了宝玉竟然对姥姥之胡诌会信以为真。

　　再比如第42回，当宝钗提出了一长串绘画所需的材料清单时，黛玉“笑着拉探春”，“悄悄地”对她说“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这哪里还是个孤独冷傲的姑娘？分明是个聪颖活泼的女孩呀。这个善意而且别致的玩笑，让“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让宝钗一面笑骂“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把她“按在炕上”。

如果没有高智商的慧根，如果没有快急智的慧心，黛玉怎么能作出如此充满妙趣的反应？怎么能讲出如此幽默的语话？

其四，趣中露粗

逗趣，说得好，是幽默；说得不好，是嘲讽。黛玉的逗趣也一样具有双面性，在很多时候，她的逗趣，可以说别开生面，但也至少有一个地方，使不少读者认为她有点过于刻薄，那就是对刘姥姥的态度。

第42回，就在大家商量惜春为了潜心画大观园想告假一事时，黛玉突然说了一句：“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这话虽然引得了众人的大笑，但却不可谓不尖辣刻薄。以“母蝗虫”如此“市俗的粗话”，形容那样一位质朴有趣、拙中藏智的村野老人，已显过分；在后面黛玉更进而把惜春要画的画取名为《携蝗大嚼图》，则更显不敬。而且这两句粗话竟然都出自清雅端庄的黛玉之口，难怪有人把它称为是黛玉“人生的一大污点”。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可以感受到黛玉的心底对刘姥姥确实存有一种鄙夷和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