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寺空悠意自清

柳含烟

一江清流，在冬日午后稀薄的阳光下，一望无波的流淌，透着悠远的沉寂，让人由衷的感到极致的舒适，极致的柔和，极致的安静。

那一方清凉的世界，总让人不由自主的浮想，远去的那些清逸的身影不时叠影在波光粼峋里。

两千多年前，伟大的诗人屈原溯江而上，在此停留，写下了不朽的千古名篇《涉江》，将深深的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和未能实现救国于危难的政治抱负的极度悲凉合着这满江寒流倾泻而出。

盛唐著名边塞诗人王昌龄被贬谪龙标（今湖南怀化洪江市黔阳区）县尉时，自洞庭湖顺江而下，在此停留，在龙标任上写下了千古流传的送别诗：

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上世纪三十年代，著名文学大师沈从文先生先后两次沿江行走，在此停留，于船舱里写下著名散文《湘行散记》中的《箱子岩》，抒发了一个远离故土的游子对故乡的深深眷恋。

雄据江岸山顶的七星宝塔是这座两千多年古城的标志。

高耸江岸远眺一江碧流蜿蜒东去的细瘦亭阁，是这方山水的守护神。

这里，是中国盘瓠文化的发祥地，这里，是爱国诗人屈原的流放地，这里，是文学大师沈从文解读上古悬棺之谜的笔耕地，这里，是刘邓大军挺进西南的宿营地……

这里，自然风光秀丽，文化底蕴深厚，人文景观众多，民俗风情独特。

沅江，我的母亲河，

泸溪，我的第二故乡。

喝着你清幽幽的河水长大，顶着你澄碧碧的蓝天成长。

我离开你已经整整三十年了！

在这个夕阳西下，漫江碧透的冬日午后，我踏上了寻访故人的旅途。

然而，从城市中穿过，街道，人群，乡音，与我全都是陌生。这里，没有了我的亲人，这里，没有了我的朋友，这里，没有了我的家园。一切，已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故乡。

我，已然成为这座移民搬迁而来的新城的匆匆过客。

好在，此行不是专门来看望故乡久别的容颜，而是应朋友之邀，专程前来拜访一位深居江岸的故人。

这条直通山顶的青石板路，领我去往我要到达的地方。

江崖上的这座亭阁，此刻，婀娜多姿的耸立在我面前，路边的山菊花肆意散发它那淡淡的幽香。

矗立山顶的七星宝塔，以让人惊讶的紫粉色，与山下金黄色亭阁的一角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这样的色彩搭配，也真是让人醉了。

远远的，我看见那掩映在绿树丛中的一排房舍了。

幽蓝天幕衬托下，那排背靠青山的黄色房舍显得格外的古朴，格外的静寂，它默默地静卧于沅江岸边，仿佛于尘埃里露出莲花般的笑颜。

那里，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在那方金黄色的屋檐下，安居着我要拜访的故人。

黄墙绿树，金瓦飞檐，功德碑，白塔下，古朴清幽，禅意深深――真容禅寺，与泸溪白沙新城隔江相望的一座佛教寺院，它们，就坐落于沅江岸边沈从文的《箱子岩》上。

真容禅寺，单一个“禅”字，便已禅意深深，非一般人所能悟也。这里，既有汉传佛教寺院传统建筑风格，又有江南园林古朴典雅的风骨。

在这黄墙圈起的高宅深院，出家人背井离乡，抛家别舍，丢下繁华，断丝落发，听晨钟暮鼓，伴青灯古佛，诵大藏真经，修炼信仰中的无上境界。

寺院门前硕大的香炉里，几束光亮的香火鼎盛的燃烧着，仿佛正随着寺院那一缕稍纵即逝的佛光在为每一位进入寺院的香客们祈福。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开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寺院名称和大殿两旁这副人人熟知的佛家名联，一望便知，相对于佛教的性、相、台、贤、禅、净、律、密八大宗派，有别于湘西州所有佛教寺院以修净土宗为主，“真容禅寺”是以修佛教第五大宗派禅宗为主的。

进入殿内，端坐佛龛上的不是法相庄严的佛祖释迦牟尼佛，而是笑容可掬的弥勒佛。迎着佛像开颜的笑貌，更让人进一步得知，这是一座禅宗的道场。因为只有禅宗，才会在第一重大殿供奉弥勒佛。

饶有趣味的楹联，笑口常开的弥勒佛，早已超越他本身作为佛像存在的意义，而成为一种人生态度的象征，给滚滚红尘里的芸芸众生开示启迪。

宽阔的四合院里，空无一人，只觉出奇的静，静得可听见风自耳边响起。这份静谧，不由让人想起唐人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中的诗句：

清晨入古寺，

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

禅房花木深……

万籁此俱寂，

但余钟磬音。

然而，此刻，站在这空旷的四合院内，不但连个人影都不见，根本就没有钟磬的声音。一种说不出的清寂的况味，从那些红木窗格里流溢出来。

在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江对岸是万丈红尘，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而禅寺里却空无一人，静寂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世上有几人能耐得住如此这般的冷清和寂寥？更何况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我要拜访的这位故人，头顶烟火灼伤留下的两行戒疤，就在这冷清的禅寺里清灯伴古佛，茶道伴书香，安静的修持其清绝的小半生。

公元二00四年三月，中共泸溪县委、县人民政府研究决定，根据泸溪县旅游产业发展总体规划安排，将江对岸那片荒山野岭作为旅游业发展的重点项目进行开发，建设成为城南生态公园，并予以立项。

翌年，自幼于山西五台山尊胜寺剃度出家、于江西宝峰佛学院本科毕业、年方25岁的善恒法师云游到湘西州，各县市纷纷盛邀法师前往弘法。

遗憾的是，也许是吉首的信众和居士们愿力不够，又或者是吉首这方山水法缘不足，没能挽留住法师，法师在泸溪居士们强大的游说和邀请下，来到了泸溪。

那年，机缘不巧，正是我去往吉首市宗教局工作的前一年。自此，法师与吉首、与我失之交臂，法师成了我耳边的传说，只在后来的某一年我与法师匆匆见过一面。

法师在泸溪安居下来，开始了他长达十余年艰苦卓绝的寺院规划建设。

年轻的法师白手起家，从征地、办证、垦荒、化缘、筹款到具体寺院规划建设，凝聚信众和居士的力量，在一片荒山野岭上，使一座规范化的佛教寺院立于滔滔的沅江岸边。

寒来暑往，山岭的红枫见过法师疲惫的容颜。

岭上的野菊花为法师送去过阵阵清香。

漫山野果聆听过法师步履匆匆的跫音，而更加的透红闪亮。

风中摇曳的芦苇，一年又一年，在法师路过的山径向法师问安。

十四载岁月无痕，原本荆棘丛生的荒郊野岭，而今这四面红墙金瓦的四合院式的宽阔寺院，芙蓉花正极致的盛开那粉红的笑脸。

黄色的经幡，青蓝碧绿交织的彩画梁柱，让寺院的各栋楼宇充满了禅意的神秘。

没有钟声的寺院不是寺院。没有钟声的安静不是安静。只有那在凌晨悠悠鸣响的钟声在屋顶，在树梢，在江岸远远传来时，人们只觉有一种古朴的静，庄严的静，四大皆空的静，在时光缓缓铺开的宣纸上，启示着前世、今生和未来。那悠远、沉静、恢宏的钟声，已成为人们除却晦气，祈祷平安的心灵物语。

所以，钟楼是所有禅寺的标志。

而晨钟暮鼓是所有寺院的标配。鼓楼的鼓沉寂的响起时，人们亦知晓，夜色阑珊，该是入梦时分。

全木质结构的观音殿为仿明清建筑风格，赤红的门窗配金黄的琉璃瓦，门柱和板壁则以丹赤为主色，整栋殿宇飞檐翘角，端庄大气。

观音殿自然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与阿弥陀佛、大势至菩萨并称西方三圣，是慈悲和智慧的象征，在民间信仰中，观世音菩萨拥有崇高的礼遇和地位，他能化现三十三种身相，具有无量的智慧和神通，普救人间疾苦。所谓“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

自隋唐以来，民间更是形成了广泛的观音崇拜，并逐渐形成了以敬奉观音菩萨为主的三个农历宗教日，即：二月十九为观音诞生日，六月十九为观音成道日，九月十九为观音出家日。大多寺院每年都雷打不动举办盛大法会，信众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赶往寺院，参加法会，参拜观音菩萨。

久久的徜徉在观音殿周围，非常明显的看出，修持禅宗的法师将观音殿修建得格外庄重凝练，温馨安祥。

观音殿内，左右两边四座万佛塔金光闪闪，全都是信众供奉的观音菩萨，人们祈求观音菩萨保佑消灾解难，平安吉祥，子孙兴旺，财源广进。

虔诚的供奉，寄托了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

大殿的长廊里，突然钻出一只毛色清亮的花猫，它倚在红漆的边墙安恬的休憩，居然很淡定从容的无视我的存在。它每日聆听着佛法，如此安祥幸福的享受着生命中的那份静美。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火红如此硕大的金鱼，它们在鱼缸里来回旋转，悠游自在，隔着玻璃，睁大那圆溜溜黑亮亮的眼睛，仿佛是在向我抛着媚眼。

这些红色精灵们每天听着佛法，已有了灵性，变得聪明透顶！

经过多年筹资建设，在县政府规划建设城南生态公园仅仅只建成几段游步道以外一直未见明显起色的前提下，一座投资1000余万元、已经建设成占地面积15亩，建筑面积2000多平方米的正规佛寺初具规模。

二0一二年，真容禅寺被国家宗教事务局挂牌为全州宗教活动示范场所。

褚红的禅门，金身的观音菩萨，小小的禅室充盈着佛经的书香。

久违数年，法师在他这间精妙的小小禅室迎接我和大姐的到来。

经、书、茶、佛，一切是那么自然的出现在这间小小的禅室。

几年不见，身高一米七八清瘦的法师更加的玉树临风英气逼人，也更加的和颜悦色慈眉善目。

小小的方桌上，放满了佛教经典书籍，一本《禅门日诵》已被翻卷了边角，几尽破烂。

这是法师每日必读每日必诵之佛经。

窄窄的墙上，贴着黄底黑字的书法条幅。

这是法师手笔。

幽静的禅室里，见着这幅铁画银钩的墨痕，总感觉是在唐诗宋词的屋檐下呼吸，有些悲喜交集，有些喜怒哀乐。“风动心摇树，云飞性起尘”，现实的尘埃里，谁能静下心来，在一笔一画，一撇一捺中，书写生命如花？

书法与茶，是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符号，茶为“国饮”，而书法则为“国粹”，茶艺和书法是中国博大恢宏的传统文化的顶级标志，它们将中国文化、华夏民族精气神融为一体，为中国传统文化增光添彩。因此，历史悠久的茶文化与璀璨夺目的书法艺术有着不解之缘。

而历代高僧大德更是视茶与书法为两样不离不弃的法宝，这两样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的最高境界，两千多年来在寺院伴随多少法师的青灯古佛岁月，将多少高僧大德墨染清修成为中国著名的书法家和茶艺师。禅茶更是自成一派，把中国的茶文化深究细研到极致。

毫不例外的，书法和茶，成了善恒法师身边的最爱。年轻的法师诵读佛经修炼禅意之余，书法和禅茶是他顿悟佛法和禅意的唯一实物。

室内这瓶绿植也许是置身法师禅室，每日第一时间聆听法师诵经，第一时间接收到佛禅的信息，在这零下四度的寒冬里，如此绿意盎然，充满生机。

淡雅的茶香氤氲在小小的禅室，法师将两杯亲手冲泡的普洱茶端给我和朋友，缓缓打开了话匣。

初来泸溪时，法师也只做短暂停留的打算，然而不曾想，这一停留，便与泸溪结下了不解之缘，不仅走不了，再也离不开。也许，冥冥中佛祖早已安排，法师的归宿就在这历代先贤文人们走过的沅江岸边。

一呆十多年，法师在禅定的境界里无意中赶上了机缘，成就了一座宏大的寺院。

泸溪的信众和居士们何其有幸，能在一片洪荒冥河问道，能在家门口聆听佛法的声音，感受圣洁的佛光，是何等的殊胜！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一个出家人，以自己年轻的生命修行悟道，发如此广大心愿，在一片荒山野岭上建立起一座禅宗寺院，欲以一己之力弘扬佛法，教化一方信众善良慈悲为怀，共建和谐社会，这种普度众生利乐有情的佛家情怀与历代先贤文人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无疑是一脉相承！

禅宗的悟道，见贤思齐，与儒家孔子的三人行必有我师以及孟子的吾日三省吾身，其实是如出一辙殊途同归的至理名言。儒释道三家文化，是中国文化的精髓，也是中国人的精神高地。中国五千年文明正是因为有了先贤们创立的往圣绝学，才有了独居世界民族之林的天下太平祥和。

历代先贤文人们在沅江岸边停留，传播的是儒家心忧天下情系苍生的家国情怀，而两千多年后的今时今日，一个虔诚的佛家弟子，用微弱的一己之力，将中国文化最高境界的儒释道三家文化之一的佛家文化在泸溪安营扎寨，植根这方历史文化底蕴厚重的山水之间，呕心沥血建设这样一座禅宗寺院，这样的愿力，这样的境界，借用佛家名言，可谓功德无量！

随着寺院的不断建设发展，完全有理由相信，不久的将来，一座规范的丛林寺院将矗立于沅江岸边，佛法的光芒将在泸溪这块历史文化底蕴深厚的灵光宝地上发扬光大；而善恒法师也极有可能成为神秘湘西山水间第一个功德圆满的高僧大德，实现菩提。

然而，法师也遇到了一些障碍，在整个寺院建设中，不知为何，有人就是见不得法师的善行和慈悲，无中生有的编造谗言诽谤法师，并且还将谗言作为依据状告到县里有关机关。深秋时县里某机关一纸公文，限令法师正在修建的大雄宝殿马上停工，否则将采取强制措施。因为此，目前寺院前期搬运来的所有建筑材料堆积裸露在已经开挖的地基上，触目惊心。

法师百思不得其解，也不屑于与人理论。我给法师指点迷津，可以向县宗教局反映情况，说明事实真相。但法师说，绝不能去费那番口舌，出家人不与任何人争辩是非，一切随缘，缘分具足，一切兴盛。

听法师轻描淡写的说起过往，我脑海中立马想起苏州寒山寺历史上两位高僧寒山和拾得法师的经典对话。

寒山问拾得：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拾得笑曰：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或许，这就是佛家所云：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夜幕降临，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晚风催我踏归程。车过沅江，回眸一望，真容禅寺在高高的七星宝塔映衬下，更加的庄严肃穆，灵光毕现，禅寺空悠意自清。

拜别法师，离开的瞬间，忽然由衷的想起唐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沅江岸边的真容禅寺与千里之外运河边的寒山寺何其相似：一样的江岸，一样的禅师，倘若有客船，每个夜归人都会感受到千年前诗人那份“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苍凉意境吧？

那是佛家带给生命旅途上每个匆匆过客难得的禅意。若时光没有一双饮恨苍天的眼睛，岁月禅静，来日方长。

南无阿弥陀佛！

（二0一八年二月五日禅寺归来初稿写于吉首市乾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