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的故事

拾花酿酒

（一）

历数喝茶，可追溯少年。新疆冬日寒冷，家家买热性的"茯茶"，用刀撬成小块泡来喝。用大茶壶泡，讲究的人家也熬着喝。她去父母的朋友家吃饭，雪白的大馒头在盘里垒得小山堆似的，不断冒着热气，一人一双碗筷之后，旁边都配一玻璃杯浓酽酽的茶水，茶气袅袅上升，清香湿润，像从山上落下来的温泉。看着诱人，她也讨一口尝尝，又苦又涩，难以下咽。父母的朋友在一旁笑着说，茶是用来配饭的，消食呢。

 

父母亲也喝茶。平时备一套茶壶茶杯，客人来了才用。自己就用一个大白搪瓷杯子，大家都叫"瓷缸子"。杯子带着把手，空白处红字写着"为人民服务"，大广口，方便，每次喝完顺手一使劲儿就倒了茶渣，用水冲冲，下次喝接着泡。有一次，学生在离家不远处参加挖排碱渠，每人都带杯子，她顺手带那个大瓷缸子。缸子里面有茶锈很多，没洗。有个男同学看着她说：这缸子一定不是出自你家，你家的怎么都应白白净净，是用来品茶的。她羞愧得一时难以认领，收工时偷偷拿回去。问母亲，母亲苦笑一下：忙得喘气的功夫都没有，哪里顾得它！

 

有段时间，她也忙得不亦乐乎。好久不见朋友，便约了来家喝茶。没想到上次喝茶尚未拾掇，还得朋友忙着清洗茶具。这时她突然想起母亲的话来，原来，品茶，是闲情逸致，在火烧火燎的日子里不要提这个"风雅"。这就是生活本身，和"品位"无关。

 

她真正爱上喝茶，大约在十多岁时，去大舅家，跟大舅一边聊天，一边喝茶。

 

大舅年轻时有过好日子，是贾家大少爷，后来世道变化，他参加抗美援朝，回来后心疼姥爷来照顾姥爷，而姥爷因为惊恐万状，自行找一个农村黄土塬藏起来求自保，于是，大舅在高高的塬峁安家。

 

大舅经的事情多，对世间繁华衰落看得淡，就多了几分从容。他找一个小铁皮罐，用铁丝拧个圈，刚好卡在罐儿的口上，铁丝又延伸出来很长，拧好几股，变得很有强度，能拿放自如。大舅就用它熬茶，他叫这罐罐茶。茯茶经过火烧水煮，苦得难以下咽，大舅却说，提神儿，有劲儿！她喝不得，大舅笑笑，重新找了玻璃杯，杯子洗得透亮，给她倒了一少半儿浓茶，又提起旁边的大壶，添了大半开水，想想，又拿出自家收的蜂蜜舀一勺进去，笑着说：现在试试。清香里掺着甘甜，一口下去滋心润肺，她眼睛都亮了。大舅说，好茶要根据自己口味调！

 

这以后，她开始自己调制喝茶，慢慢地，既喝得了甜润，也咽得下苦涩了。

（二）

现在喝茶讲究，红茶绿茶黄茶黑茶白茶乌龙茶，五彩缤纷……说不清楚有多少种类。那时候不懂那么多。她一直爱喝茶，就是喝得不那么精致，也不懂茶的种类和贵贱。有一次，想给心中感念的友人买点茶叶表达感激之情，进商店时咬咬牙下定决心，要买至少四十元一斤的茶叶，进去一看直发愣，原来，茶叶有几千块钱一斤的呢！卖茶叶的好心告诉她，上万的也有，她就噤若寒蝉了。

 

她做了母亲后，最常喝的是一种叫春尖的茶，家旁边的小卖部就有卖的，一袋四两，两块钱一袋。可以喝一个月。什么时候喝呢？晚上十点以后，儿子入睡，她就有闲暇和先生聊天了，边聊天边喝茶。

 

怎么喝？烧一大暖水瓶开水，放茶几边上，一人一只杯子，杯底放一撮茶叶，这时的她可以买自己喜欢一点的口杯：无色，透亮，像水晶般的玻璃，杯口广而略微收口，杯壁有些圆润，回缓，留有余地。开水倒进去，冲得叶片跳起来，又慢慢沉下去，眼见得在杯底蜷曲、舒展、阔大，由少变多。叶片上的小绒毛慢慢浮出来，汤色有些浑醇浓酽，香气四溢了。她和先生的"夜生活"才开始。

 

 

日子过得紧巴巴，容易生出抱怨。但是抱怨的东西又都在每天晚上的聊天中泡在茶里软化掉。喝一杯茶，讲一段单位人事，再喝一杯茶，聊聊自己的设想。前方总有一些光亮照着她，似乎伸手可得，值得伸手。引得她也忙着喝，忙着讲，忙着讲对工作怎么理解，对生活什么看法，喝着聊着，心里生出"创世纪"的勇气，就觉得困难是生活无可避免的，她就是为消灭艰难而生。有时海阔天空地聊，天上地下，书里书外，美的丑的，善的恶的，艺术的，世俗的，想起什么聊什么，高兴了中间再换一泡茶，聊得忘了时间，把电视机聊得跟她拜拜，把一杯浑浊浓郁的茶聊得清淡无色，茶的香味回环口中，化在心里，这时，夜才如沉底的茶叶般寂静下来。

 

日日如此，不知消耗多少茶叶。儿子成长起来，她和先生换了几个城市，定居北京。

 

北京人讲究多。单位建一个茶室，几个文人雅士负责，文化气息浓郁。听说若进去总有人热情招待，来点红茶？绿茶？白茶？是要岩茶？好！水仙？大红袍？肉桂？她听听，有些听而却步，觉得自己要再进修一下，方可一起谈天论地，否则，拂了别人雅兴。又听说，有一体育老师一天训练完，浑身大汗，口渴难忍，直奔茶室，进去就嚷嚷：听说这里有一个水站！

哑然失笑。这老师！可是似乎也没什么，茶室的人一定会给他茶水喝。

（三）

喝茶要讲究茶道。她不懂茶道，但接触茶道有十来年了。

 

时光推至零五年吧，北京做什么都领先。教育改革学校增添校本课程，每位教师都要开设一门选修课。她和一位同事决定合开一门"茶文化"。这之前对喝茶这件事了解不多，知道有茶道一说，开选修课其实是打着边学边开现炒现卖的主意。

 

正式开课时，合作那个同事知难而退，她就只能赶鸭子上架。有正式课程，已经身心俱疲，又增加这样一个新任务，很有一些力不从心。那会儿不像现在，到处都是茶道，随便进个茶店，和茶老板边喝边聊半天，买二两茶得四两知识，回课堂也能内行般和学生一起共品人生呢。那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这种可能，反正没接触过。

 

她觉得有些窘迫，有些捉襟见肘，有些力不可支。学生还好，上课忍着，听她讲从网络上查来的故事，看她展现一些紫砂壶图片，读读有关喝茶的古诗和文章，在阳光下胡思乱想，一周一次的40分钟也就过去了。

 

有一次学校电教管资料的老师，听说有茶文化这门课，觉得浪漫有品位，特来录像。正好那节课一学生主动带了茶具和茶叶来，现场品茶。事后她看录像，觉得有点羞愧，怎么喝茶的姿态像李玉和被捕前喝那碗酒的架势，如果再说"谢谢妈！"……。

 

真正领会茶道的魅力，还源于在北京的一个美丽的朋友。一个冬日，去探望朋友。妩媚的朋友房间宽敞明亮，干净精致，处处讲究。一大石茶海，被她刷的黝黑反光，公道杯里茶气袅袅娜娜，屋内茶香氤氲缭绕，阳光打在朋友微笑着的脸上，愈显她容光灿烂。见她执壶轻泻，一绺清茶亮晶晶抛出弧线，轻轻落在如玉盏中，漾一下，阳光粼粼。不知怎的，就想起胡兰成"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承诺来。那小泥壶里倾出来的便不是茶水，而是春光弥漫，是花事禅心，是闲云随缘，是去了红尘脂粉、烟火世情的温厚和风情。

 

她回去后置办一套又一套茶具，买好多关于品茶的书，在她的一方天地，和内心亲近的友人聊天取暖纳凉。日子丰满清净。

 

在北京，要求就高，教学躲不开，朋友也点拨，尤其她儿子，总指导她品会各种茶滋味。儿子在北京长大，什么爆肚儿、炒肝儿，什么茶道、香木等，讲究起来一套又一套。尤其品茶，就一内行似的，从《神农本草经》到《茶经》，从陆羽到司马相如，从茶的起源到茶的功用，从茶的种类到茶的礼仪，侃侃而谈，头头是道，有时听得忘情，恍惚起来，觉得这还是自己那个可爱的朝气勃勃傻傻的儿子吗？倒像个修炼多年的得道隐者。什么时候知道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儿子爱茶，临出国时，好多东西带不了，取舍之间，茶是一定不舍的。

 

有闲空时她就想：茶是好东西，顺人意。你忙，就用"大碗茶"痛饮解渴好了，它能做到；你闲着，就用香茗茶艺养心交友，它有这功能。"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都是苏轼说的。世俗生活切切实实，需要牛饮消燥，明火柴烧，随意饮得吸溜溜直响，那是一种痛快；人生又有高山流水的境界，必要的澡雪精神，用来消解补益开悟，或青瓷汝窑也不可少。顺便吧，喝通透。要说茶道，这才是真茶道呢。

 

如果现在再让她开讲茶文化，她说什么？

 

光着脚坐在地毯上，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端起身边放着的大杯子，咕嘟咽下一口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