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那棵大树

王智平

　　明天是父亲的生日（民国丙子年子月十三日，公元1936.12.26），今年八十有二矣，亦喜亦惧，喜的是父亲高寿，惧的是年事已高。父子山高水远，儿难躬身侍俸。今天周日，大雪纷纷难以出门，翻出一些爸爸的照片与视频观看以寄情思。

回想我们父子半个世纪，从嘻戏、调皮、崇拜、不屑、逆反、顶撞、到认可、敬重、牵挂。

往事如昨，时喜时悲，既笑还泪。笔随心游，一鳞半爪聊聊父亲。

　　爸爸从小命运多舛，八岁丧父，由奶奶和太奶奶带大。太奶身体孱弱干不得重活，但天生一副普萨心肠，我们曾孙一辈现在想起也无不感念于她老人家。奶奶性情刚烈，体格健硕，一人当作两人用，女人当作男人用。

两个孤孀一对儿女（姑姑五岁）相依为命，寡妇带仔，事事小心处处忍让，婆媳二人霄衣旰食备尝艰辛，只盼一对幼苗平安长大。

爸爸弱冠之年就早早挑起家庭重担顶门立户。弱势家庭长大也使父亲养成内敛性格，从不与人争锋，好狠斗勇，然夹缝中长大的苗自有其坚韧与倔犟，也从不畏惧强梁。

父亲一生从未被困难击倒过，上有奶奶太奶下有我们兄弟姊妹七八个，他一肩挑两头，和母亲一起带领我们涉险过滩，把我们培育养大。

感谢奶奶与太奶，您们虽一粗陋村妇目不识丁，然懂得团箕晒谷也要叫仔读书的道理。父亲先进私塾学得两年，后兴新学读完高小，使爸爸在杨家洲村成为少数几个识文断字的人。小学文凭虽未给父亲高深的知识，却启发父亲无尽的智慧。父亲不仅在村里做了二十多年会计从未出过任何差错，也使父亲在那个贫穷匮乏灾荒连连的年代能够预谋策划腾挪调剂，使我们一个十多个人的大家庭人人食能果腹衣能遮体。

~少来夫妻老来伴

　　六十年代，政府培养农村赤脚医生，因爸爸腹有文墨，被选中进班培训两个月。天大的好事，一来自己一家老小用得着，二来也能匡扶乡邻。父亲对此极其用心，花血本在培训班上买了几本硬壳中医草药书，闲暇研读并一生乐此不疲。从此乡邻有个头痛脑热都来找父亲要个草药熬汤，跌打损伤找父亲推拿疏通。他还总结了一些偏方，专治疑难杂症。父亲治病从不收钱，有时还贴钱贴功夫。经爸爸治好的乡邻无数，有愈后来谢的，或一条劣烟或一斤点心，父亲也不推辞“呵呵”收下，不来谢的，父亲也从不念及提起，下次再来照样热情。

父亲极孝顺，有一年太奶得场大病，卧床大半年，父亲心急如焚寝食不安，除多方求医问药，也翻书自研，亲奉汤药，精心调理。父亲白天田间劳作，晚饭后就到太奶床上，同盖一床被子，问病暖脚拉话解闷，无日间断。

那时在农村，热水袋是奢侈品，村里多数人没听过更没见过，爸爸谋得一只，天天晚上大锅烧水灌袋，送到太奶床前，使太奶在南方冬季湿冷的长夜有温暖相伴。

太奶98岁高寿至五世同堂玄孙绕膝，她老人家总在我们曾孙面前念叨：一生世值得，享孙子个福。

父亲未曾学得手艺，挣不到一个活钱，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搅土为业地里刨食，一生手中拮据。按母亲的话是:死马无一匹；死了钱的娘。穷是家家穷，但父亲筹划调算极好，多时想到少时，有时顾到无时。我们家人口多，只父母和奶奶挣工分，是生产队的超支大户。春里栏里两头小猪苗是全家渡过年关的指望，太奶奶真把它们当亲孙子养，侍候十分周到耐心。到年底最肥的一头笃定是卖了补队里超支的，小的一头则是全家吃喝拉撒和来年度春荒的依靠。

　　

小时候，每到年关，往往一觉醒来，总能听到父母还在豆灯下商量谁还差条裤谁还缺双鞋，最后，总是一声长叹，咬咬牙再扣几斤烟叶和菜油卖，烟叶那可是父亲的“口粮”。有一年，看着哥哥们新衣布料都已买好，只等裁缝来做，而我的新衣还无着落，就耍懒耍横，直言父亲：养不起就别生我。搁别家是找打的节奏，而父亲只用粗糙的手摸着我的后脑，“崽呀，爸爸冇俚，过几天会想办法……”声音既慈爱又内疚，唉……少不更事，现在想起就是泪。

但是，再苦再难，父亲也要叫仔读书，穷，还要子女上学读书，在乡村在杨家洲是要勇气的，为人处事没有几分诚信自尊，连谷都借不到，不信你问去。好在父亲的苦心没有白费，大哥和姐姐靠读书终于跳出了农门，在杨家洲是拔旗摇铃头一份，给父母脸上争得了光彩。但类我天生愚钝，贪玩厌学书剑无成，这怪不得父母。

~我给你说，从先……

~老吾老幼吾幼

　　父亲从不乱花一分钱，农村里打牌赌博，入伙打牙祭冇多有少几乎人人都会沾点份。但于父亲，我们父子五十年，从没见过，挣得一分一毫皆用于敬老养小。 他一辈子的嗜好是抽烟，铁杆老烟枪，早年是喇叭筒，现在是卷烟，每天第一件事和最后一件事都是一杆烟。据说是十三岁就躲开奶奶炼成的。后来家里条件有所改善，父亲倒添了个享受，就是在酷暑天，每次从横江回家，会在镇口农机站花一毛钱买一碗冰水，一气灌下，然后趁着满肚子凉快暴走回家。

父亲教育管理众多子女经常被外婆和村里人讥笑为:冇牙齿根，就是不狠的意思。

确实爸爸于我们兄弟姊妹是严而不狠，挨骂多些挨打极少，骂得也斯文，无非就是一句:取债个。万非得已也会开打，打就更讲究，要寻小小的竹稍子，要把竹稍子上的毛刺去掉干净，然后先“嘭嘭”抽两下桌子立威唬人，落到屁股和小腿上的也就三五下，也从不打别的部位，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我从小桀骜顽劣，爸爸有时是束手无策被逼南墙的。有一次声言要把我捆到台角（桌腿）打，把竹稍子在空中悠得“吱吱”响，把带着木撅的拴牛绳掼到地上，很大的场面。结果也只是多挨几下竹稍子，小腿上多了几条“红蚯蚓”了事。乡野里鲁莽村夫，别家打崽是不讲究的，怎么打？你懂的。真庆幸我投胎好。

~巷幽幽情深深

~多年后我就成了个你

　　爸爸有大智慧也有小聪明。南方农村是讲究宗族观念和势力的，我们家人力单薄，为了“长治久安”，爸爸就学了“打”（就是练了几天武术），加上会些中医推拿，在蒙昧乡人面前就神秘了。有时父亲和乡里某强人吵架，这家的老婆就会死命拉住男人喊；不敢去，他学了“打”，会要你命的。结果，那男的就只会蹦哒作威，不敢真动手。爸爸本是个息事宁人的，因此免去许多烦恼。爸爸一直保持这种神秘，不宣扬也不戳破，长大后，每次想起我就哑然失笑。

说小聪明，是有一年，也忘了哪年，总之我读小学，又到年关，一家人过年新衣无着落，又赶上大雪纷纷无法到横江街上卖萝卜，爸突发奇想，挑了一担萝卜赶往离家很近的亭子上，那是山里人去街上办年货要经过的地方。果然，那天父亲不到11点就卖完一担萝卜回家偎在灶前烤火，总计收入四块八。他满脸洋溢着得意，不停在全家面前炫:我算到今天亭子上能卖得一下，雪大哇，有人不愿去横江哇……隔壁大伯听得心痒痒，第二天也挑了一担萝卜前往，却原封挑回，白挨了一天冻。

父亲七十多了，仍田间耕耘劳作不辍，性情愈加慈祥宽厚，四世大家庭，事事操心劳神，从不生隙惹嫌，儿孙敬重，尤如家中泰山。

他讷于言语， 于我成长的影响，我对于他的敬重， 是浸染而非说教。

　　94年春节，我带新婚妻子回家过年，进门发现母亲走路颠跛，心中纳闷，待夜里问起缘由，原来母亲上山打柴遭遇一场骤雨躲避不及，全身淋透牵连腿脚旧疾复发，一连数月不得好。无奈之际，母亲动过要父亲写信向我求援的念头，但父亲为了让我婚期顺利，硬压住不让母亲打扰我，自己每天山头田间亲采草药，为母亲熬汤调理。

　　2012年，我探家，战友来访，见父亲年老，说能帮办个低保，前提是户口要和五弟分开。我去征求父亲意见，父亲问:“低保是么人人有”？”冇，有名额”，“那我吃一份，真穷的就少一份？……”“反正，也不多你一份……”“我儿女双全，我不吃。我们村梅生爷应该吃……你们有困难，爸爸能吃饱就行，爸爸不图……”“…………”“…………”

唉——我善良的老父亲！！！

人生有限，其修无涯。有父若此，幸矣！小子不敬安为人耶？

2015年，爸爸从横江街上办年货回家，走在路上，被一冒失青年骑摩托车迎面撞出三米开外，当场左腿骨折住院，本来应完全痊愈出院的。一来临近过年；二来听说那冒失鬼家也是寡妇带崽生活不易，竞心生怜悯，连该付的药费赔偿也不要，执意出院回家静养。骨折处后来一直未完全痊愈，上一趟横江街极觉吃力，中途还要歇两脚，对车辆来往频繁的乡道也产生恐惧，出门少了，身体也急转直下。前年起脑有萎缩反应迟纯，及至现在发展到四体难勤，时有遗尿于身，智力也仅限辨别亲人，得亏母亲身体康健勤于照顾，父亲未受大委屈，我们得以安心工作。

　　看着父亲布满褐斑的脸上艰难上抬的眼睑和佝偻着背颤巍挪步的样子，怎么也难以同心目中精明干练，衣着整齐，特爱干净的父亲形象等同。

忽然就想起老家老屋后面的大樟树，那棵树两人才能合围，枝繁叶茂状如华盖，再热的天树下也有凉爽。小时候，大人在树下扯麻剥豆家长里短，小孩在树下嘻戏打闹玩耍撒欢，享受那份阴凉。如今，大樟树也老了，虽还是两人合围，但树心空了，部分枝杆干枯无叶，象老人干瘦的手指冲向天空，树荫也陆离斑剥……

就象父亲，他一人默默地负累前行，用他的勤劳、善良、仁厚、包容，修得了我们一家几十口，儿孙满堂，家成业就，而自己垂垂老矣……

唉，父亲的事回忆不完，越忆越觉心中亏欠，泪水真的忍不住……

也使我更深的懂得世界上什么是大事情，什么事情等不得。

遥祝老父亲:健康！长寿！生日快乐！

儿拜！

2018.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