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去年秋天的模样（读书笔记）

毛歌

因为家乡只有一条小河，是好几个山沟汇聚的泉水才形成的，等到春天才会猛然间汹涌起来，泥沙树叶和小河忍受不住的声音要持续好长一段时间，半夜里就会看见沉寂的乡下到处是水的光影，有时候还有人提着一盏灯在黑幕里行走，于是会有狗叫，很快就消失在雨水里。这样的印象，好处是让我懂得一条河流的不安静，反而激发了村子里的人对于自然的敬畏，雨停了，就会去土地庙烧香磕头，接下来是努力的干劲，清理地里的泥土，排除积存的水。乡下人懂得一份无奈的勤劳方才可以换得生活的所得，也就会没有任何抱怨，叹气归叹气，撸起袖子照样下地是绝不会懈怠的。村子里寒冷的时间超过人们的想象，又没有什么业余生活，地上的淤泥并不允许太频繁的走家串户，于是剩下来的时间，就和普罗旺斯的法国人一样，呆在被子里造人。所以，我们村子里十月份出生的特别多。不好的地方就是让我对于码头，大江大河以至于大海特别怀着兴趣，以为一声汽笛，就会发生出来无数的故事，仿佛自己手里一个箱子，里面一些换洗的衣服，几本诗集，然后上了船，靠着栏杆，看两岸的风景，或者茫茫无际里远处的帆影。

这样的情怀后来被我大学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子点破了。一则是因为她来自靠近沈从文故乡不远的城市，有着水岸女孩子的灵性，那是说不出来的安静，是无法用一个词就可以讲得透的美。美是迷惑人生的女神的瞳仁。一则是她写得一手极为漂亮的赵孟頫的字，后来我见了任何一个优雅有气质的女生，就常用赵孟頫的字来形容，正如我描述长相思白葡萄酒的时候，我喜欢用那种扎着马尾巴女孩的背影来形容。记得那依然是一个炫目的傍晚，晚霞落入江中，柳树在沙洲上仿佛诗意的句子，我们是相约着来看夕阳的，就站在江边，涛声起伏，偶尔的汽笛漂浮于长空。她就侧着身影立于晚风的多情之中。我们彼此保持了1980年代男女之间特有的奇妙的沉默，那种沉默比起天际的晚霞还要安静，还要充满莫名的变化与可能性，我们喜欢那样的沉默，喜欢沉默之间的距离，正如诗人说的“一个微笑的距离”，等到呼吸都可以相互听见的时候，她突然间问我知道聂鲁达吗？我一脸茫然，却期待她的答案，就像我落水后，期待她伸出双手一样。那天她告诉我一些关于聂鲁达的诗歌，关于一个诗人一生的激情。要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暗示啊！我一直到今天都会怦然心动于这样人生罕见的机会，以至于我后来无论怎样的艰辛，都会坐在书房里，翻阅我所钟情的聂鲁达的诗歌，在那种几乎可以吟唱的诗句里，会复活任何一个男人的灵魂：

我要在你身上去做

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情

当黄昏靠岸

码头格外悲伤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聂鲁达的诗歌，比如《我喜欢你是寂静的》，比如《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的第12首，或者《二十首情诗》的第一首。我可以直觉地告诉任何一个和我谈论聂鲁达诗歌的朋友，在你读他的诗歌的时候，第一，你不要从艺术角度上去读，那只会造成你严重的关于阅读的伤害，第二，你最好尊重自己的生理本能的反应，第三，如果你想学着写诗，那么，聂鲁达的经典作品一定会告诉你诗歌生命的核心所在：如果你能够追随自己的真实感情，那么，你已经走了一大半的路程了。是的，追随自己的真实感情，回应内心的声音，敬畏直觉赋予生理的第一反应，你的荷尔蒙将会带来诗歌生命的火焰，一方面，这样的火焰会燃烧自己，一方面更会温暖对方。没有一个人愿意回避真诚的内心，没有一个人不愿意被炽热和诚挚的感情所燃烧。我相信直觉并非是理性的对立面，我更相信燃烧的本能证明了一个事实：在亚当夏娃被驱赶出伊甸园之后，所有男性和女性义无反顾地靠近融化的原因就是为了深陷伊甸园的故事。这是我们无法自拔的情结，你在任何一个阶段，就像聂鲁达一样，终生都可以激情澎湃，诗歌艺术在所有的起伏里都会呈现生命完美的力量。

　　我们甚至失去了黄昏的颜色

当蓝色的夜坠落在世界时

没有人看见我们手牵手

所以，后来在分享阅读生活的时候，我就会为几乎所有年龄的人推荐聂鲁达的诗歌。如果说荷尔蒙的平衡是一生健康幸福的重要内容，那么，聂鲁达的诗歌无疑会是我们生命力量的发酵剂。我这样说的原因是，我们越来越不善于表达我们自己的内在感受，我们宁愿敷衍我们的内心世界也不愿意面对它。接受内心深处的感动，是关于热爱生命的出发点，倘若我们连对于内心的真诚都流于形式的话，那么任何生命的存在都会坠入虚伪。聂鲁达在他所在的时代的意义，和在今天这样时代的意义是一样的。他为他所在的时代揭示了存在和感情甚至是感性的密切关系，他一直在洁白的大腿，带着红晕的乳头附近将我们的世界搅拌得沸腾热烈，而今天，我们都像是浮游生物，从来没有深入生命的内在，我们以为性感就是爱的全部，而聂鲁达却大声喊道：只有爱才会创造惊心动魄的性感。

　　我们完整如单一的一条河

如单一的一粒沙

正是因为无限的真诚，那种纯粹到极致的感情，才会让我们在聂鲁达的诗歌里惊诧于诗歌艺术的耀眼光芒。一旦我们深入或者沉潜到感情的基本处，我们就不会再逃离于诗歌艺术的生命，更不会游离在非艺术的地方。所以，聂鲁达的诗歌，从另一方面构成了对于人性的深究。把这样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伟大作家的作品放在我们每一个普通人的阅读时间里，最重要的意义是激励我们关于生活的热爱和眷恋，哪怕有一天一脚踏进“比雨中静止的火车更加忧伤”，我们都会强烈地赋予自己一种近乎野性的力量，来证明此刻的真实，正如聂鲁达的诗歌所说：

你整个身体有一种

注定为我而成的丰腴或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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