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同悲《红楼梦》之贾探春

夕又

　　贾探春，作为贾府三艳里出类拔萃的一个，一直被很多红迷喜欢，很多人对她的评价甚至在钗黛湘凤之上，连跋扈的凤辣子也由衷的赞她“是个尖儿”。

探春，有“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的美貌，又有“文采精华，见之忘俗”的气质，她知书达理、自重自爱；她高雅，结诗社、临书法，喜欢朴而不拙的小玩意儿；她凡俗，理家务、除宿弊，为家族的利益斤斤计较。

　　她精明才干，却偏偏生于末世；她志向高远，却因是庶出多了另一份悲情。

在那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嫡子女和庶出的子女，表面上都是主子，在人们的心里却还是有分别的，阿凤曾感叹探春“命薄，没有托生在太太肚子里”，还做了解释“你那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

凤姐的担心不无道理。同样是当家人贾政的儿子，宝玉和贾环在家的地位可以说是天渊之别。这还是男孩子，如阿凤所说女孩还比不得男人，可见庶出的女儿生存更加不易。

贾迎春就是例子。

迎春和探春一样是庶出，性格软弱，结果奶妈赌博，偷首饰，首席丫头和男仆私通，连做粗活的王住儿媳妇都敢到她屋里大呼小叫。

尽管如此，邢夫人还觉得迎春要比探春强十倍才对，说明就算同为庶出，在封建卫道者的眼里仍有高低之分。连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在抄检大观园的时候也觉得“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

　　如此险恶的环境，探春要想出头，何其艰难，又何其心酸。

贾赦要娶鸳鸯，贾母借机痛斥王夫人不孝，别人不敢说话，只有探春站出来替王夫人辩白。这是勇气，也是智慧，是探春要出头必须面对的难题。

中秋赏月，贾母预感繁华将逝，不肯早睡，别的姐妹都散了，探春却坚持陪到深夜，贾母说她“可怜见的”，提醒我们探春的不易。

如此的努力上进，探春取得了不俗的成就。贾母喜欢她，在各位王妃来的时候，只让她和史林薛各位去见面；凤姐喜欢她，赞她是个臂膀；下人们喜欢她，说她“又红又香，人见人爱”。

可是，探春最希望获得认可的那个人，却始终对她不冷不热。

“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李纨等见他说的恳切，又想他素日赵姨娘每生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亦都不免流下泪来”。

获得王夫人的认可，才是探春一直以来的愿望，按照封建伦理，那才是她的嫡母，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掌握着她的命运和将来。

凤姐说“太太又疼他，虽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可是，我们通篇看下来，看到了“面上淡淡的”，看到了“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却没看到“和宝玉一样呢”。

让她暂时理家，并非看重，而是迎春懦弱、惜春年幼，探春是唯一的人选。王夫人也并不放心，还是又托付了自己信任的宝钗才罢。

　　代管家务，是探春展露才能的机会，“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宝钗是客居，为人圆滑谨慎，给了探春很好的发挥余地。

使探春有机会兴利除弊、开源节流，做了几件有利于家族的事情，赢得了大家的一致称赞。但是，我们发现，在处置下人方面，探春却不像她改革那样雷厉风行。

柳五儿被冤偷了玫瑰露，李纨因贾兰病了没空管，叫探春做主，探春却也不肯出头，又叫人去告诉凤姐。最后还是平儿查明实情，判决冤狱，还了柳五儿清白。

惜春屋里有下人犯了错，林之孝家的说应该撵出去，探春就让人去回李纨、凤姐，之后才说“既这么着，就撵出他去，等太太来了，再回定夺”。既不调查来龙去脉，也不自己做主。

黛玉夸她“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

　　不肯作威福于奴才，是探春的明白处，却也是悲哀处。

她敢于驳回凤姐和宝玉的事，显示自己的能力和威风，处理下人，她却不肯多行一步。不是她针对凤姐宝玉，也不是她办事虎头蛇尾，而就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儿，且是庶出——这先天注定的悲剧。

那个时候，女孩子虽是“娇客”，在家吃饭，媳妇们站着布菜，她们可以坐着享受。但其实，女儿最终还是要嫁人的，家族最后还是媳妇们的，媳妇才是真正的主人，在管家婆子们看来，女孩终究会成为外人。

所以，下人们“也都想着（探春）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青年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

凤姐和宝玉都是明事理的人，能理解探春的举措，所以探春敢拿她们开刀。而真正操控贾府舆论的却是那些“当面一盆火，背后捅刀子”，喜欢“背地里就只会调唆主子”的下人们。当家人王夫人，却恰恰是个容易被挑唆的主。

　　不与小人为难，是探春极自爱自重的表现，又何尝不是内心深处极度悲凉的表现。她除了要注重自己女孩的身份，要“言语安静，性情和顺”之外，还要时常面对，下人们利用她的亲妈赵姨娘给她的难堪。

庶出，是探春自卑的根源，也是她心头拔不掉的刺。

我们都知道，整部书里，最介意主子、奴才界线划分就是探春。

听说赵姨娘抱怨她给宝玉做鞋不给贾环做，她就立刻“沉了脸”，并说“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宝玉笑着劝了一句，她却更加生气，说宝玉“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

为迎春处置下人，也是“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先强调主奴的地位，再兴师问罪。

赵国基死了，亲妈赵姨娘为赏银的事来找她，她先说“他是太太的奴才”，标注好定位。赵姨娘让她拉扯赵家，她又说“哪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哪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纨劝了一句，她却说“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

母为奴，子为主。不是探春无情，是她痛苦的根源。

　　赵国基作为贾府的家生奴才，按照惯例，只能得到二十两银子的烧埋费用。但是作为具体负责的管事媳妇，却故意说自己忘了旧例，给探春出难题。

“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刁奴之险恶，可见一斑。

还好探春聪敏，及时发现了问题的关键。这件事看似不大，凤姐甚至派人来做和事佬，细想之下，却关系匪浅。

贾府人人知道探春是姨娘养的，本来就有些小看她，此刻正有几百双眼睛盯着她，如果她管家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的奴才亲妈家添赏钱，不但会被认为徇私，还会被人以庶出为名笑话贪财，更会因为不按规矩办事，成为无才管家的实证和被人诟病的把柄。

若真如此，以后何以服众？

　　可是，公正严明按规矩办事，也并不容易，她的亲妈赵姨娘不理解她，为这件事和她大闹，当众数落她、抱怨她，逼她承认有个奴才舅舅。

探春能如何？她讲的那些道理，是给李纨等众人听的，她的亲妈虽无言反驳，却是不会明白的。

贾府三艳从小都跟着贾母，由贾母亲自教养。

很显然，贾母不喜欢赵姨娘，贾母又是个比较注重尊卑秩序的人，虽然平时要求不严格，但是重要时刻还是很讲究的。黛玉刚进贾府的时候就是例子，姑娘们都坐着一起吃饭，作为媳妇，王夫人等就算是长辈，有贾母在也要站着布菜，伺候饮食。

同时，探春亲见宝玉和贾环之间嫡庶的差别，又见迎春的遭遇，她怎能没有危机感，内心又如何不苦、不痛、不凉、不悲？

　　亲妈出身低下，言语鲁莽，心胸狭窄，目光短浅，在家族里人人厌弃，让十几岁的少女贾探春怎么办？她要维护自己大小姐的体统和尊严，又难以跨越血浓于水的亲情。

所以，她时时强调主仆之分，又拒绝不了亲妈的私下来往。

赵姨娘探望黛玉，黛玉知道她是从探春处来；薛姨妈住进大观园，知道探春处时常有赵姨娘和贾环来聒噪。

可见，探春和赵姨娘的来往频繁且人尽皆知。

赵姨娘被人挑唆去找芳官打仗，贾环说“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也说明探春经常私底下教导贾环，并劝慰赵姨娘，其道理、做法公正严明，叫人无力反驳，所以贾环对她才既敬又怕。

和丫头们打了架，探春怎么和尤氏、李纨等人说的？“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的调停，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

这话的口气，正是把赵姨娘当做自己亲人来说的。

按当时的礼法秩序来说，李纨才是探春的正经亲人，赵姨娘勉强算半个主子，归根结底还是奴才。在贾政跟前，探春、贾环等都坐着，赵姨娘却只能站在门口打帘子。

可细细品味探春的话，却正如同我们向闺蜜哭诉自己不争气的至亲至爱一样，里面包含了太多的心疼、无奈、气恼和悲愤。

　　那一刻，探春内心一定备受煎熬。父系的出身给了她锦衣玉食的生活、尊崇的地位和良好的教养，母系的血脉给了她难以割舍的亲情，却也给她打上了卑微的标签。

伦理道德把她的父母划分为不同的阶层，还制定了严格的界线，她则被两个阶层悬在空中，撕扯的疼痛时时提醒她要奋力向上跃起，否则就会像迎春一样任人践踏。

所以，她时刻警觉，珍惜自己的身份；她不吝惜自己的才能，也不掩饰自己的锋芒，被说带刺又怎样，自己强大才能不被欺凌。

她总不忘强调主仆的身份，对自己人却又全力维护。为迎春出头，是“物伤其类”。抄检大观园，她极力维护自己的丫头们。这是对家里自我抄检“这等丑态”的反抗，也是因为看多了自己的亲妈作为奴才毫无尊严，才做出的激烈反应，她要保护自己和能保护的人，不必再受亲妈那样的屈辱。

连批书者也心疼她，“探春处处出头，人谓其能，吾谓其苦”。作为一个没机会走出家门、立一番事业的女子来说，这苦尤甚。

　　敏探春，她的努力赢得了大家的尊重。玫瑰露事件，大家因为她原谅了她那拖后腿的母弟，这是“幸”也？不幸也？

还好，作者也怜惜她，给了她杏花的命运，又给了她玫瑰花的性格。

玫，石之美者，瑰，珠圆好者。她的锋芒和光华超过了贾府那些玉字辈的男人，在末世的公府里闪耀出一抹亮色。

游丝一断浑无力，大厦倾覆之时，去家离国，在割舍亲情的同时，愿探丫头也能撕掉庶出的自卑，在遥远的国度里，凭借自己的精明才智成就一番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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