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棚户

一壶老酒

年轮，跨过沧海，越过桑田，辗碎人世繁华与兴亡。

依然群山环抱的黄荆沟，没有了风流百年的威远煤矿。

好像经历了一场严冬的洗礼，冰雪消融后，人们惊愕地发现:山巅的霞、沟头的雾，眼前的时光、心中的景象……一切，都变了样。

威远煤矿曾有一万余名职工家属，分成六个居民段。低矮拥堵的住房，分布在山顶、岩脚或沟畔，随坡就坎，错落无致。

秋风瑟瑟茅屋破

夏雨潇潇危岩崩

床头屋漏无干处，拥儿护女盼天明。

一山一楄一公厕

一沟一湾一水井

开门便愁七件事，肩挑背磨累死人。

疯长的野草，淹没了九道拐上山的路。

蔓生的青苔，苍凉了吊轮道陡峭的坡。

都说“草篱茅舍风光好”，可五段、六段，却把棚户的悲欢，晾晒在了岁痕累累的山梁。

棚户区改造工程的启动，激活了煤矿工人分享“获得感”和“幸福感”的梦想。为威远煤矿修建的A、B两个小区，座落在县城宽敞的二环路旁。

二零一七年，矿工们陆续离开黄荆沟，搬进县城新居。

他，已近耄耋之年。少小离家，大半生摸爬滚打在威远煤矿。明天，他也将离开这里，搬去城里的新房。收拾好该搬走的东西，房－空荡荡，心－空荡荡。

漫无目的却又不由自主，他来到二井井场。两座井架依然高耸入云。但没有了上下罐清脆的铃声和蒸汽机沉重的喘息，也就没有了、它在他心中、一柱擎天的雄伟和昂扬。

破旧凌乱的井场上，不见了方煤车熙来攘往的穿梭。

几条倾斜的轨道，孤零零、黄锈如疡。

站在冷冷清清的澡堂前，他良久沉吟:

那一张张白牙映愈黑的脸，那一盏盏巷道照愈亮的灯……

他仿佛看到、在井下“脱了衣服磨尽肉”的工友们，走出笼罐匆匆的身影;他依稀听到、工友们赤条条跳进澡池那一刻，扯开嗓门的玩笑声……

这里，是他大半生忙里偷闲、光顾最多的地方。一杯“加班茶”，一支“向阳花”，再来上两圈“千千和”……幸福不是毛毛雨哦，是广播里正唱着的“咱们工人有力量”。

还记得六段山腰、吊轮道旁，那漫山遍野的桃花吗？还记得翻越铁丝网、偷吃青桃的乐趣吗？

那年那月此山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春来依旧艳，人面老在乡愁中。

棚户上徐徐的炊烟，是他记忆深处、家的印象。

无论早班中班，无论严冬炎夏，想着那一杯老白干，一碟花生米，一盘回锅肉，还有那一斗碗滚烫的萝卜汤……脚下、就有了爬坡上坎回家的力量。

没有多少文化的“屋头个”，那粗言俗语后面的似水温情，硬是把他这煤炭汉子、能撑起巷道的铁骨，化为了柔肠。

昨夜，一场秋雨带来一场秋凉。

他起得很早。

矿山雨后的晨风，有雾的润、松的香。深深地吸一口，这就是“荡气回肠”？

回过神，他游移目光。他要再看看:青瓦屋、红砖墙，洗衣的石台、挑水的木桶，还有那小菜园刚刚长成的豌豆秧。

天天围着他转的小花，今天赖着不肯挪窝。狗不嫌家贫哦，他在它眼里，看到了不舍和忧伤。它或许明白，将去的高楼大厦，容不得它面对青山，任性地“汪、汪”。

提起行囊，他在石阶前彷徨:这门－－还锁上？

一阵山风，吹得门窗“哐当”，不由他陡生怜惜，脊背发凉。

不！这不是一间被人遗弃的棚房。

它曾有、一个矿工家庭穿透四壁的欢声笑语;

它将有、一个煤矿工人充栋绕梁的别情离殇。他要锁住为柴米油盐劳碌奔波的岁月，

他要让这间棚屋，把他对矿山的缱绻永远珍藏。

矿区通往县城那条路啊，熟悉。

可今天走来，特别漫长……

他在心中叹息:该散场了！再演、有谁看？

操场坝的灯光，倒是比那些年更加辉煌，可他－－廉颇老矣……

火车头呼啸过闹市的景象哪里去了？

还有那炭坝子高高耸立的煤仓、营门口川流不息的车辆……

秀峰桥头，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不见了到“万担仓”购买“供应粮”的男男女女，或挑、或背、或肩扛。

倒是八洞桥头那一株老树，随风摇曳。不知是在召唤、渐行渐远的威远煤矿“魂兮归来”，还是在为矿山人纷纷离它而去，黯然神伤？

看惯了柴门棚户，眼前突兀见高楼－－祖祖辈辈蜗居陋室的煤矿工人啊，泪花流、心花放。是悲？是喜？个中滋味，谁人能体谅？

东方初晓，朝露欲滴沁心脾，和风拂面送花香。

晨练的大妈，挥洒出太极的柔韧，一招一式，顾盼流光;

遛弯的大爷，哼唱着川剧的高腔，有板有眼，步态安详。

曾经屋檐相连，曾经井水共饮。几十年、低头不见抬头见，几十年、同墙共壁为比邻。今日高楼重相聚，且干了，杯莫停。风雨如磐安如山，便是人间好光景。

老的街坊邻居，一壶酽茶，浓淡了多少家长里短的往事;

老的工友同事，一杯浊酒，沉醉了多少釆掘运输的时光。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

广场舞、让小区变成欢乐的海洋。

音乐、幸福流淌，舞步、神采飞扬。

告别棚户的矿山儿女，把新生活尽情歌唱。

月如洗，月正圆。东风无力夜阑珊。花苑深处，伊人梦正酣。

当今天随祥和的夜色远去，当明天在紫雾氤氲中来临，矿山儿女的中国梦，必将像一轮朝阳，喷薄出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