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黄叶飞

刘艳

　　朦朦胧胧。从沉睡中渐渐苏醒。这是女儿在N市的小家，我只是参加省城会议，在此午间小憩。

散乱的心神渐渐集中到一点，窗帘在微风中摇荡。

唤一声：音儿。无人回应。

再唤一声：音儿。没有回答的声音。

一咕噜翻身坐起，连声呼唤：音儿～音儿～

房间里静悄悄的，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轰鸣声。

慌乱地奔向客厅，无人；伸头探视厨房，真的无人。

音儿一定是走了。上班去了。可是刚才分明感觉她来到我身边，似乎停留了片刻。我在睡梦中抗拒她：不要打扰，我要睡觉，我要睡觉……音儿一晃，无声无息地飘走了。

应该还没有完全清醒吧，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们都去那儿了？

我是有多恍惚，我是有多渴望，

我是有多茫然失措，我是有多踉踉跄跄。

 

　　有时候，某种感觉逆流而上与童年的印记隔空重叠。

小时候，小伙伴在旷远的盐碱地玩耍，呼拉拉，他们跑远了，凄凄荒草，簌簌粗砾，体验到一种独特的感觉。孤独。拽着妈妈走夜路，走不到头的漫长，妈妈是我的依靠，但是妈妈背上有弟弟，面对夜的深幽，一步不错的赶着脚步，还有一只攥紧衣角的小手。明白了什么叫恐惧。不经意间，一种感觉就在心里生根，若干年里若有若无的气息在心灵的泥塘里飘忽。

每个内心都会存着一种孤独。或许是灵魂的，一群人簇拥，也隔着一段距离，所谓清高的姿态。或许是身体的，热闹是别人的，高堂大屋，形单影只。说不上那一种孤独更孤独，都有一种悲凉、隐痛。也有一种美，孤寂独立，让人干净、简单，纯粹。有人唱到：寂寞使我如此美丽。

 

　　不经历人生，不知道人生的况味。总有一段丰美的生命。如夏日的禾田，蓬勃，饱满，孕育着不可遏制的能量。踏着生长的节奏，做着延续生命的加法题。

二十多岁，女孩变成女人。一个人变成三个人，三个人成了一个家。生命串成华美的项链，一一穿进，是老公孩子公公婆婆，是新朋友同事亲戚。生命开枝散叶，最丰茂的样子。

于是，十年前的某一天，年轻的我站在烟火气十足的热闹客厅里，断想不到此刻的凄清冰冷。那时候一家人热热闹闹吃晚饭。音儿认认真真地摆碗筷，像是为期待的美食做一个隆重的仪式。还记得那一段对话:

妈妈:音儿吃饭，小孩子要自己吃哦。

音儿:不是有爸爸妈妈喂嘛。

妈妈：爸爸妈妈将来会离开你，你得对自己负责。

音儿：你们会去哪儿呢？

妈妈：每一对爸爸妈妈都会先离开孩子，去另一个世界。

……

音儿：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先死，要等等我哦。

一家人都被音儿的稚气惹得的大笑。

 

　　一种热气腾腾的日子。不在于锦衣玉食，而是满满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像刚出锅的粘玉米，热乎乎地挤挤挨挨在一起。

我们是有多无知，我们是有多奢侈

我们是有多无忧无虑，我们是有多自以为是。

音儿是不想打扰我，悄悄退出房间，悄悄走了。那个小女孩长大了。一梦之间，成熟了，开始走自己的路，学会了承担、体贴、自立。

人生在花开锦簇的一段路之后，便是渐行渐远的告别。龙应台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在目送他的背渐行渐远。我说，所谓家人，也只不过是花团锦簇一段路的缘分。

 

　　旅居加拿大的大伯母回国，一路风尘从上海赶来小城探亲。公公、婆婆、姑妈与大伯母聊着久远的往事，爷爷奶奶大伯父在世时候的日子，还有小孩子们幼年时的时光。倏忽几十年，或归于黄土，或天各一方。

姑妈：回来住吧，家里方便，房间都空着。

婆婆：多吃点儿，这么瘦，别顾儿孙了。

姑妈：乡下阿五也走了……

婆婆：还是回来好，几个老的一起住，还是热闹的……

曾经属于他们的热闹已经过去。想抓住的是无法挽回的一把流淌的沙。岁月如风，在树梢哗哗穿行。白发老人的喁喁耳语，挟着深秋的凉风，在往昔故事里掠过，又不知吹向何方。

人生注定是寂寞的。不管在何时，不管何种方式。

 

　　正是秋季。银杏落叶了，梧桐落叶了，柳树落叶了。

灵魂的寂寞，身体的寂寞，都不过是一张生命的便笺。雨会打湿，风会吹走，它们被埋进土里，埋在行走的路边，

我们有时狭隘，有时懦弱，有时伤痛。所有的经历，一页页收进行囊，丰饶了生命的旅途。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轻，轻到可以俯视烟火尘世，轻到可以看清来世与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