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王昕

2017年1月10号，温哥华国际机场，坐在我旁边的老外在讲电话，车轱辘话来回说："放心，我保证明天一到就给你电话，肯定没问题的。噢，那可不行，航空公司不允许的。我一切都好，真的没事。我明天就再给你电话，一定的！"一听就知道电话那头是他妈妈，而且是个啰哩啰嗦的老太太，最后这老外又来来回回说了三遍" Love you, mom" 之后，终于放下手机，又摘下老花镜放在小桌上，站起来去取咖啡。我一打量，这人一米九几的瘦高个，两鬓斑白，脸上带着有点儿孩子气的憨笑，显然刚才和他的老妈那段车轱辘话说得他挺高兴。我于是想，不论是谁，不论在哪，不分长幼，母爱是无价的，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我妈没给我打啰哩啰嗦的电话，但她知道我今天从加拿大回北京。我猜她可能在准备给我蒸包子。我几乎每次回家第一顿饭都吃我妈亲手蒸的包子，而且一般是三种馅儿：我指定的茴香，扁豆和她自选的其他。我妈还会按照我飞机落地的时间和回家路上所用的时间掌握包子上锅的火候，这样我一到家包子还是热腾腾的。

现在有了手机真好，我妈知道我什么时候回家。

曾几何时，我心中最大的痛就是永远不知道我妈什么时候回家。

那是我还没上小学的时候，我爸被从北京派到延安工作好几年，我妈带着我和我姐住在北京蒲黄榆那边的一个大杂院里。白天的日子都好过，但是一到晚上，妈妈上班的学校就三天两头的开会，什么文件学习，新精神下达，讨论总结会，斗私批修会，没完没了！当时我姐才刚刚上小学一年级，我妈心疼我和我姐太小，但又不得不扔下我们到学校去开会。

每次妈妈一出去开支部会议，我和姐姐的噩梦就开始。我们俩一开始还强打精神保持镇定，但是每每一到天黑我们就开始害怕。简陋的小屋在无边的黑夜里寂静而孤独，外面的风拍打着破旧的门窗，发出不怀好意的声响，白天听的那些鬼故事此时释放出变态的狰狞。我紧盯着桌上的闹钟，秒表针的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抽打我脆弱的神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妈妈怎么还不回家？妈妈什么时候能到家？妈妈会不会不回来了？五六岁的小孩不会推理，不懂排解，没有耐心，不知求助，只会在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害怕和伤心， 直到黑夜吞噬了宇宙，恐惧就像如今的雾霾一样低沉弥漫，压抑呼吸，让幼小的心灵在无助中瑟缩发抖。

人们经常说童年是无忧无虑的，但所有在黑夜里等妈妈回家的小孩都过早地体验过担忧，焦虑和恐惧。当时唯一的也是微不足道的安慰就是我不是一个人在等。我姐姐仗着自己大一点儿，有时候还会说一句："妈一会儿就回来了"之类的话给我们打气，但漫长的等待总是把"一会儿"拉长，拉得无限长！有时候院子里突然传来脚步声，姐姐就喊："妈回来了！"于是我们俩就兴奋起来，翘首相望，倚门而盼，然而那脚步声很快又消失了。过一会儿又有什么声音传来，姐姐又说："是妈！"，然而很快，那声音又走远了。就这样一晚上重复好多次，到最后再听到什么动静的时候，姐姐只是上下嘴唇一张一合碰一下，做一个叫"妈"的口型，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后来我爸从延安回来了，我们家从崇文区搬到了西城区政协礼堂附近。这时候因为有大人在家了，我和姐姐就不再害怕了，但是我家离妈妈上班的地方更远了。她每天回家要倒三次公交车，再加上老开会，所以回家的时间比以前更晚，我等妈妈回家时的担忧和焦虑丝毫没有减少。当时我隔壁家的邻居生活条件略好，率先买了电视机，于是全楼的大人孩子一到晚上就去邻居家看电视。记得有一次在等妈妈等得心急如焚的时候我到邻居家看电视，想打发难熬的时光，但这种时候无论电视上演什么我都看不进去，两只耳朵一直留意门外的声响，时不时地向外张望。我突然似乎听到了妈妈说话的声音，立即冲出去，回家一看，这次真的是妈妈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我满腔的委屈，伤心和埋怨一涌而至，极度的悲喜交加导致我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就小嘴一撇，哇哇大哭起来，哭得伤心欲绝，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候邻居家的阿姨也探进头来对我妈说："杨老师，您怎么又回来这么晚啊？闺女都急坏了！" 我妈一边搂着我一边抱歉地对邻居也是对我说："是啊，一见我就哭了！"

运气好的时候，妈妈会在我们还没开始着急的时候就出现了 ，那种情形不多，却能给我们全家带来无限的欢喜！妈妈一回来，我们整个晚上就踏实了，安心了，欢实了，干什么都高兴，就连吵架都理直气壮的。姐姐以前常说："妈是咱家的小太阳，妈一回家，家里就亮了"，这话是真的。每次妈妈一进家门，屋里的光线就似乎亮堂起来，我真的就感觉到整个人都好了，呼吸也畅快了。家里虽然还是那间小屋，还是些简单的饭菜，心里却是晴空万里，百花盛开。那时候的幸福真简单啊，有妈妈在就够了。

现在好了，现代通信技术和设备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消灭了空间的隔断，解除了我们得不到亲人消息的忧愁。我们每个人的手机上都随时能翻出成百上千张照片，查出几乎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新闻，和所有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聊天。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信息永远只有一条，就是我随时能知道妈妈在哪里，在做什么。我现在住的地方和她隔了千山万水，思念和牵挂因为不再掺杂担忧而变得甜蜜，温馨，甚至有趣。

飞机在首都机场降落了。第一件事就是给妈妈发微信报平安。下机后出海关，取行李，等上了车之后后再发一条："妈妈，我在回家的路上了！"

王昕 2017年1月11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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