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div>《东崖上的三奶奶又死了》</div><div>作者:尘埃落定(张鲜红)</div><div>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一回生死，谁能又死了呢?可是东崖上三奶奶这是第三回死掉了。</div><div> 一九六一年春天，天地像是害了病，没有一点精气神，仿佛没有了免疫力，所有从土里钻出来的绿色儿都被饥饿的肚皮疯狂收藏，只是供养不了新陈代射的机器。“又饿死人了!″这句话就像蜂涌而至的蝗虫里的一只，多一只无所谓。 </div><div> 东崖上三奶奶(人们不知她叫什么名字，她是外县人。我外公家辈份小，我母亲叫她丈夫三顺是三爷爷，所以叫她三奶奶。她家住在村东边崖上。按理我应叫她太姥奶，不过下面文字中主要说的是她，为了叫起来顺囗，文中我就以三奶奶称呼吧!)死了，才四十岁。她十五岁嫁到郭家，共生养了七个女儿，夭折了俩，有两个送了人，家里还有三个丫头，遇上灾荒年，大女儿二女儿嫁人了，家里还有一个七岁的三姑娘。全家人的哭声在空气里没多大声响，因为伤心痛哭也算是个体力活，过度饥饿的五脏六腑支撑不了薄弱的身子进行这么一项剧烈的运动，不过悲哀的气息还是弥散开来，任谁挡也挡不住。三顺爷爷倾其所有，东挪西借给三奶奶买了一副柳木棺材，还买了几件寿衣穿在三奶奶干瘦的身板上。人躺进棺材里这辈子就结束了。想想三奶奶不能埋进祖坟，得先埋进地岸(那个时候的规矩是丈夫还健在，妻子过世是不能先埋进祖坟的。),三爷爷的泪像决了堤的江河，好像眼睛里有泉眼似的。他两天基本没吃喝，也不知这泪从哪儿生长出来的。三奶奶死了一天半了，这个晚上一家人喝了囗野菜汤，正准备给三奶奶烧纸呢，突然，院子里出现了一个连传说都没有过的景象，那就是三奶奶穿着寿衣坐在门槛上，冲着大家喊:“给我舀碗饭喝吧!″声音微弱悠长，却像一个闷雷炸响，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倒了!诈尸?!还阳?!见鬼啊!事实必须面对，三奶奶活了!她是饿断气了，把她放棺材里一天多，三爷爷给她献在棺材上几个玉面馍，大家都在屋外吃饭，老鼠在棺材上跑来跑去想吃馍，结果它们打起架来，馍掉进棺材里，砸三奶奶胸前了，玉面馍头是粮食精啊，把她的魂魄从鬼门关硬拽回来了!</div><div> 村子里有了津津乐道的话题，就是三奶奶死而复生这件事。虽然只是口头传播没载入史册，但始终一代又一代人在传说着。</div><div> 在那个年月，死是一件比生要轻松的事。三奶奶自打活了以后，她变得特别能吃了，就是野菜和糠皮稀饭她也要喝上好几碗，有时把洗锅水也喝掉了。一个家族里的人都说她是有饿死鬼上身了，着魔怔了。三爷爷不想请法师进行驱鬼，他寻思三奶奶饿死过一回，这次长记性了，应该多吃些，活着总比死了好。</div><div> 三奶奶胖了，肚子尤其明显，医生把了脉，郑重其事地宣告:三奶奶怀孕了，已经五个多月了。也就是说，她那次死的时候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div><div> 院子里有三棵树，一棵桃树，一棵杏树，还有一棵梨树。这三棵树出奇地长得好，杏黄得耀眼，成群结队地挂满枝头，桃子鲜艳诱人，让树密不透风，阳光都从树叶里穿不进来。而那棵梨树没去在乎杏桃争艳，它只管泰然自若地茂盛着，因为它的果实还小，但如果全部饱满起来，恐怕梨树枝会不堪重负。</div><div> 三奶奶这下兴奋了，她没想到她从娘家带回来的几棵小树苗会在这个时候大显神通。她上顿下顿吃杏吞桃，还有一树大梨，能吃到她生孩子的时候，这样，既省了粮食，又填饱了肚子，真是救命的树啊!</div><div> 十月初一这天，三奶奶生下个胖小子，这是件比三奶奶死而复生还要高兴几千倍的事，她生了儿子了!孩子的名字里得有个“生”字，三奶奶给他取名“树生″，如果不是这几棵树，恐怕她们娘俩还是会被饿死!</div><div> 光阴在这几棵树的繁茂与凋零中长了起来。一九七八年的夏天，树生考上大学了。这是喜讯也是这个家的灾难。五年前三顺爷爷就过世了，三奶奶为了让树生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能出人投地、光宗耀祖，她省吃俭用，养猪喂鸡，拼了命地供儿子念完高中，成了村里第一个去北京上大学的人。全村人艳羡的目光里她看到了光明，可是巨额的上学费用又马上让世界昏暗起来。</div><div> 三奶奶上吊死了，在儿子上大学前十天。全家人哭作一团。在停放着三奶奶的木板前，早已成家的三个女儿边哭边念叨:“我的好娘啊一一你怎忍心把我们撇下就走啦喂一一老天爷呀，阎王爷你们行行好吧一一你们要能叫我娘活过来，供兄弟念书这钱我们出呀喂......″儿子树生眼睛都哭肿了，像两个桃子，嗓声沙哑:“我的好娘啊，我不该说恁重的话来呀，我枉读过十几年书了呀，你是为我好呀一一只要你这会儿活过来，我不念书也行呀一一杏结上了，娘啊，你得起来吃啊，还有桃，有梨......”</div><div> “这三棵树老了，杏、桃、梨快长不出来啦!"这句话从停放在木板上的三奶奶嘴里传了出来。她坐起来了，又活了!</div><div> 三奶奶脖子上的勒痕刺得姐弟四个不敢抬头，三奶奶脱掉身上的寿衣，径直去了猪圈和鸡窝旁说:“猪和鸡喂了没?″三奶奶的话里已是满满的人间烟火气息。</div><div> 树生上大学去了，三奶奶的三个女儿为树生出了一些学费。刘仁德老师(树生的小学老师，邻村人，早年丧妻，三顺爷爷去世后，他对三奶奶产生爱慕情愫，并向三奶奶一家人表明心迹，他愿意娶三奶奶并承担树生的上学费用。但遭到三个女儿和树生的强烈反对。)为树生付了四年学费，他让三奶奶瞒着这件事，与三奶奶结婚这件事再也没提过。树生分配工作后，刘仁德老师已退休，他去了太原和他儿子住在一起，再也没回过家乡。</div><div> 三奶奶院子里的猪出了一栏又一栏，鸡蛋卖了一筐又一筐，但那三棵树却只是干枯的枝杆了，它们一起死掉了。</div><div> 树生在京城有了稳定的工作，买了房落了脚，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把十几个外甥们的工作也都安排好了，他要接三奶奶去北京养老，三奶奶说她身体硬朗，又有三个女儿照顾她，故土难离啊!树生把老屋盖成了二层小洋楼，家电应有尽有，这令村里所有人无数次地向三奶奶家行注目礼。院子里没有了猪圈和鸡窝，只是那三棵树的树杆一直那样站立着。三奶奶不让伐掉，她盼望那些树能长出新叶来，或许它们也像她能死而复生了呢?</div><div> 二零零八年初夏，树生来接三奶奶去北京看奥运会时，三奶奶很高兴地和树生姐弟们说了许多话，从来没有过的开心。只是那一夜睡去，三奶奶再没醒来。这次三奶奶的儿女们没急着给她入殓，他们都以为三奶奶会像前两次那样会活过来，把三奶奶停放在屋中央三天了，她还是没活的动静。事实是，三奶奶八九十岁的人了，她这次真的是驾鹤西去了。三奶奶还没活过来，阴阳先生催着入殓，说这样对后人不好，得按时辰办事，姐弟四个装殓三奶奶时，发现三奶奶左手五指撒开，右手紧紧握成拳头状。树生非要掰开母亲的右手，他希望母亲真正撒手西去。树生使了好大劲才掰开母亲紧握的拳头，原来三奶奶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石头，准确地说是块印章，刻得是篆体，树生认得刻得是母亲的名字，这是刘仁德老师的杰作啊!树生看着这块印章放声痛哭，在母亲尸体旁长跪不起，昏死过好几次去。树生在母亲衣柜里找到一个木箱，砸掉上面的锁打开了箱子，里面是一张张毛笔画的画，画得全是院子里的那几棵树。有枝繁叶茂的，硕果累累的，还有叶尽枝枯的，每一张都画得栩栩如生，而且还有日期与落款:李玉兰绘于某年某月某日。村里人都不知道三奶奶叫什么名字，但知道她是外县大户人家的女儿，识文断字，能写会画，因为家遭变故才被迫嫁到这个穷山旮旯。树生的小学老师刘仁德很爱画画，有一次他发现树生拿着一张画，画得特别好，当他得知树生这张画是三奶奶画的时，他惊诧不已，顿时对三奶奶腾生仰慕之情。他会刻印章，他答应过给三奶奶刻上一枚，以后她画的画就盖上这个章。只不过被树生摔碎了，就是三奶奶第二次死的前一天。</div><div> 树生把三奶奶画得所有画上都盖上了这枚章，然把章放进母亲棺材里。三奶奶安葬了，与三顺爷爷团聚了。她的坟前有许多黑蝴蝶在飞舞，是纸钱，还有那些画......</div><div><br></div><div>2017年12月29日下午草就</div> <h3>作者简介:张鲜红(网名:尘埃落定)，山西省长治县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创作，诗歌、小说在全国比赛中侥幸获奖(只有证书没有奖金，现在证书声明丢失)。曾被邀参加北京举办的全国第一届新作家代表大会(邀请函还在，只是至今没有去过北京，因为花不起路费)。人送绰号“文艺界的江湖女侠”，得此称谓倍感荣幸，虽然卑微如尘埃，但是能在文字中潇洒来去得些慰藉此生足矣!</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