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情怀（钟良行）

钟良行

　　已经是农历的腊月二十七了，这一夜，天空很黑，刚刚还下过一阵小雨，地面湿漉漉的。从江心屿海景酒店大厅出来，人倍感清爽，难得出来赴宴没有喝一滴酒。本来早已经是回到了老家的，就是因为这帮1999届的初中毕业生，把十五年的同学聚会安排在了今夜而滞留至今日。在推杯换盏间，接到了准备二十八日同行的亲戚的电话，说是据内部消息，明日高速上车会很多，高速公路管理处会实行错时封道，所以，必须今夜马上出发。没奈何，几个学生只得送我回家准备启程了。

　　一路回来，学生们与我聊着天，早前谁学问最好，现在谁最有出息，还有当时孩子们最怕哪个老师的……聊得很开心。要知道，这个班级，在当年可是有名的烂摊子：在一个落后的乡镇，一所山村中学，虽然只有九个班级，可是每个班级人数不少，而这个班有78个学生（家庭状况好些的，孩子早已转学到镇中去了）。在初二上学期期末考试时，语文成绩仅有一个及格，所有成绩倒数第一。依照学校安排，我放下A班的工作，来担任C班班主任，还将全段所有的"坏孩子"集中到了这个班级里。这种情况，现在无论搁哪个老师身上，恐怕都不会干。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孩子们毕业十多年来，总不忘记我的教导，隔山差五地给我打个电话，拜个年什么的。说真的，我还真的是从这帮熊孩子身上，看到了我作为教师的不平凡之处。从此，下定决心，要好好对待教学工作，好好对待经过我之手的每个成长中的孩子。

　　远行的征程已经开启，在这黑漆漆的夜晚，我驾着车，沿着金丽温高速飞速前行。"叮叮当当……"一阵手机乐音响起，我爱人接通了手机，告诉我说是女儿的电话。"啊？……"我一惊，快23点了，这么晚，她会有什么事？在我爱人的追问下，她说了半句，说是银行行长刚下达了拉存款任务，就在当天下午。可是待她知道了我们是在高速上时，她不说了，说自己能解决，让我们放心。

我夫妇二人育有一子，正在市区某所私立学校高中部读书。身材较高，块头也不小，成绩嘛，用我儿子自己的话说，就是"还行"。但我还是时时教育孩子要向姐姐学习。儿子很是纳闷："你怎么那么多孩子呀？还都是我的哥哥姐姐的……家里不是只我一个吗？"

有一天晚上，闲来无事，我便向小子讲述了这个女儿的故事。

　　那是2004年的九月，暑热仍很盛，学校依照规定，在这一天准时开学。现在的PQ中学已经合并了原先我任教过的山边中学，规模已达三十个班级，成为了区里的一所较大的学校了。新学期伊始，学校指令必须做两件事情：一是，让我带B班班主任工作；二是，让我担任两所学校合并后的首任语文教研组长。反正是工作，做吧！

当班级一切工作都有条不紊地安排好后，我细心地发现，有一个女孩，一直默默地坐在座位上，不同任何人交谈，目光总是怯生生的。我找来花名册，查看孩子的相关情况：

黄姗姗，女。成绩：在全镇六年级毕业班联考中，总分排名第七十七。家庭情况：父亲病逝，跟着六十多岁的爷爷奶奶生活。我奇怪，她母亲呢？很巧，同班中居然有个孩子是她表亲。通过对表哥的询问得知，这个女孩的妈妈（阿姨），脑子"有问题"，改嫁了，抛弃了孩子不管，结果又生了一个"傻儿子"笨笨的。

那，孩子的父亲到底得了什么病去世的？带着这个疑问，我走访了孩子的家。据爷爷说，在孩子三岁多时，一个夜晚，孩子的母亲照例带着孩子去同村的娘家小住。不料想，晚上，风云突变，狂风刮起暴雨如注。躺在一间闭塞破败的小屋休息的儿子，就这样再也没有起来了据说，是心肌梗塞发作猝死。而家中儿媳，脑袋的确不灵光，但因为自己家里穷，也就让儿子凑合着给娶了回来。如今，儿子去了，也就随她自己决定去留了吧。

真的，了解到这些情况后，我的心是沉重的。这个孩子的未来在哪里？怎么办？就在这个时期，温州的各大中小型企业纷纷兴起，发展得如火如荼。政府则加强了对企业的社会责任的引导，许多有点认识水准的小企业主，纷纷响应政府号召，加入到了给贫困孩子结对助学的行列中来了。就这样，黄姗姗还算幸运，得到了一家小陶瓷厂（面砖厂）老板的帮助，顺利地读完了小学。在这期间，爷爷又帮孩子申请了政府救济贫困家庭的贫困子女救济金。

可是，现在上个中学，尽管没有了学费，杂七杂八的费用还是有不少的。加上，孩子渐渐长大，生活费用也见涨。这未来的三年怎么办？今后又该怎么办？

女孩见我刚开学就来到了她家也许是一种久违的亲近感吧，为我倒了一杯茶水。我拉着她的小手，轻轻地把她拉到了身边，微笑着对她说："好好读书，一切都会好起来。"她拼命地点着头，很是开心。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同时也要求任课老师多关心这个女孩，她的人生只有通过读书才有可能会改变。尤其是在我自己的课堂上，我学会了尽量克制自己的脾气，以免无辜伤及了她的心灵。于是，在语文课堂上，经常会有那只可爱的小手举起，经常会听到她清脆的回答声音。有时，她也会磨蹭着走进办公室，不知不觉地挨到我的身边，悄悄地看着我备课改作业。

岁月流转，眨眼又是春花烂漫的季节，校园里各色花儿开得娇艳无比。我的办公室就在一楼，楼道外满是芬芳的花花草草，尤其是那满天星，艳得直逼人的眼。一天清晨，天空特别地蓝，校园里也是静悄悄的。我照例早起，赶在学生到校前进校园。没有想到黄姗姗今天比我到得还要早。见我开了办公室的们，她又悄悄溜进了办公室，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我叫你干爹……好吗？"说罢，一脸的惊恐状。

我顿时也懵了。一转念，用手抚摸着她的一头秀发，继而拉着她的手说："可是可以但有条件……"

"什么条件都可以……"瘦削的笑脸鼓得可大了。

"你一定要考上县中才能……"

"一言为定！"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孩子，这对我而言可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啊！孩子走后，我陷入了沉思。从此以后，我便默默地承担起了她在初中三年念书的全部费用。虽然花不了几个钱，可此时，我与爱人办的五金锁具厂，已经因为锌价的倍涨，而陷入停产的危险之中。家中已是困难重重。而从那一个清晨开始，孩子的学习成绩却已是突飞猛进，一跃进了全段前二十名。每次见到我时，总会双手捧着自己的小脸蛋，幸福地冲我笑着。

　　转眼已经是就读初中三年级了，我班的学生们也日渐长大了，可是，青春的烦恼亦是不期而至。更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居然还有男女生背着我谈起了恋爱。这时，我却发现，黄姗姗读书也变得散漫了起来，没有了以前的那股劲头了。我很震惊：这到底是怎么了？

一天下午，快放学了，我把孩子叫到了办公室询问情况。她此时竟然是一脸的茫然，对我的问话没有丝毫感觉似的，这可真糟糕。好不容易，她才开了口："读书没有什么用。反正我也没有爸爸妈妈。就算考上了高中，我爷爷也没钱供我……就算书读得再好，我也不会有好工作……"

我浑身一怔，校园里刮起的"读书无用"之风，已经影响到了绝大多数学生了。我想了想，很郑重地说："这不需要你考虑，一切有我。"

"不可能的，大人说过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我说话可是算数的……"

其时，我已经想到了我的朋友，一家服装公司的老板，头脑冷静，思维敏捷，公司经营得非常好。据说，在他工厂里做个财务助理什么的，年薪五六万是没有问题的。好不容易，我才把她的思想梳理通透，并于第二天，在班会课上，严肃批判了"读书无用"言论，读书风波才得以渐渐平静下来。

　　已是2006年的农历年关了，因为急性阑尾炎，我在学生期末考试时住进了医院。听其他老师讲，B班孩子们很不开心，尤其是黄姗姗，上课还会走神。待他们考试结束后，我才答应老师们带他们来医院探望我。姗姗手捧着一缕鲜花，送到我面前："闻闻，好香的！"我笑了，孩子长大了。也正是这个年末，黄姗姗第一次提着一篮子鸡蛋，还有一只还在生蛋的老母鸡来到了我的家。一进门，孩子就支支吾吾地：

"是奶奶让我送的……"

"行。我收下了。"

吃过午饭后，妻子给了孩子一桶菜油，一箱红酒和其他一些年货，并将她送上了公交车。我交代孩子，这是给爷爷拜年的礼品。

　　花开花落又一年。在中考前夕，市团委管辖下的青少年活动中心，举办了一次全市"呦呦树"杯中小学生作文大赛。在我和学校社团刊物主编老师的精心组织下，我校有九位学生入围现场大赛（其中我班就有六位，黄姗姗就在其中）。听到这个喜讯，我也忍不住满脸笑容，向同学们宣布了这一消息。黄姗姗更是喜出望外。是呀，一个山村小学走出来的娃，一个家境如此潦倒中长大的孩子，多么不容易啊！果不负我所望，黄姗姗和班长拿下了市初中组二等奖（作品在合刊中予以了发表），三人获得了市三等奖，另外一名同学，因诗体写作而名落深山。其他参赛选手中，一位同学获得了市一等奖，另二人市三等奖。参赛选手高兴了，我的班级沸腾了要知道，我班总共四十八位同学，有十九位同学堪称是"作文小写手"，孩子们升入高中后，写作能力都得到了高中老师的充分肯定。

这之后，学校没有什么重大活动，初三学生也都投入到了紧张的复习之中。6月14日、15日如期到来了，孩子们走进了中考考场，接受人生中的第一次选拔。一件让我没有想到的事情让孩子们振奋不已：最后的一堂复习课上，我押了一道单字作文题《悟》，范文就是对时间的感悟珍惜，而考场作文题竟然是单字题《惜》！

一周后，终于等到了成绩的发布。我因为家里有点事，回学校晚了点。待我到达办公室，屁股还没有坐稳呢，黄姗姗一路冲了进来，一头扎进了我的怀中："干爹！干爹！我考了630分！教导处老师说我是全校第一名！第一名！我考上县中了！"办公室所有的老师们都鼓起了掌，孩子却失声地哭了。此刻，我也变得不知所措，只有下意识地紧紧拥抱着孩子，嘴里重复着一个字："好！好！"

她是兴奋了，现在可苦了我了。此时，我家的工厂已经倒闭关门了，可孩子三天内就得去县中缴费2500元。我咬了咬牙关，赶紧对孩子说："那，现在跟义父去取钱交学费去……哈哈……"

送走了开心的丫头，我呆坐在办公室，接下来，现在入学高中，又是个女孩，绝不能再受委屈，否则会影响她的未来人生。可是我还能为这孩子做点什么呢？

黄姗姗高中入学以后，我让她将高中班主任的手机号码记下来给了我。

孩子问："义父，你要老师电话干嘛呀？"

"你猜"

"肯定是担心我上学不用功！"

"丫头真聪明。"说罢，我晃动着手中记有班主任号码的纸条。

抽空时，我拨通了高中班主任邓老师的电话，将孩子的情况进行了详细沟通。并请求他准备做好爱心接力工作。邓老师不负我所望，找到了区慈善总会领导结对扶困，负责孩子在校的所有学费。孩子的生活费用由我负责。后来，我干脆给了孩子一张银行卡，让她自己自由支取，密码就是我的生日。

孩子读书的刻苦劲头是没得说的，但是，理科还是真的有点弱。最后选择了读文科，高考时发挥得又不是很好，终究还是考上了某省财经大学。

儿子听完姐姐的故事，也是唏嘘不已，向我表达决心："我一定比姐姐更加努力！"

　　看到儿子的成长，我自是高兴。但是，黄姗姗的命运却注定是不平坦的。就读高中期间，我经常抽空去看看她，偶尔到校外买点小零食拎进去给她，那个高兴得意劲就甭提了。一次，我照例去看望她，她却哭丧着脸，一副痛苦的模样。

"怎么了，丫头？"我已经习惯喊他丫头了，无论学期开始，还是结束，我都会开车帮她送往接回，总是把爷爷奶奶弄得不好意思。但也基本认可了我这个"义父"了。

"我……我……"脸上飞过一丝红晕。

"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跟我讲，我马上带你去医院检查。"

"我奶子痛，好像有肿块……听人家说，这会是……肿瘤……"

这可真的让我有点难堪，我毕竟只是义父啊！于是，我说道："跟爷爷奶奶讲过没有？"

"没有。"

"那一定要跟阿姨讲。"我不动声色，"再则，你还是个孩子，可能是发育影响，也可能是紧张所致。记得，要放松。"

三个月后，我的紧张才消除，孩子告诉我说，医生已经确切告诉她没事。

　　大学生活，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应该是人生中有机会就得经历一回。它不仅能学到文化科学知识，更能锻炼人的解决问题的能力，以及与人相处的能力。某省，虽然远了点，且生活条件一般，我以为，对姗姗来讲，其实是最好的选择。经过到内地，北方一段时间的生活，她才会对什么是贫穷会有更深刻的了解，对幸福的定义也会更加准确。果然，在跟我的远距离初次通话中，我听出了她的些许委屈。我笑着说道："义父当年读书时，可是连肉都吃不上哦。你在那儿不至于吧？哈哈……"听完我的话后，她破涕为笑。

2011年的新春过后，孩子也已经是上大学一年级的第二个学期了。开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早晨，保安一见着我就喊："老鹿，你的礼盒邮寄的。"很是不解，还是某省的。回到办公室，我还跟同事们开玩笑说："该不会是恐怖炸弹吧？"当礼盒最终打开的那一刻，我惊呆了：这是一盒桃酥饼干。盒中还有一张纸片：

"义父，首先祝愿您生日快乐！

"义父，我不知道您能否在您生日的那一天，收到我的小小礼盒与祝福我可是特地选择了邮政快递。如果错过了，也请您千万别怪丫头我哦。

"义父，非常感谢这么多年来，您对我的无微不至的关爱。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您！

"再次祝福您生日快乐！"

如此牢固的记忆！如此精确地计算！禁不住，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赶紧拿出手机，发出了一行字："女儿，礼盒准时送达。谢谢你的挂念与祝福。"言毕，全体办公室同事分享这一盒来自北方的桃酥，味道，甜甜的。

　　孩子读大学二年级时，贫穷的菜农叔叔，终于把钱攒的差不多了，想把公路边的自留地建成房子，做成店面，卖卖自家种的菜。可是，叔叔的地在里边，孩子父亲留下的地才是公路近边。叔叔为难了。一家人合计出一个方案：两家的房子由叔叔一人暂时建成，但是，丫头的房子暂时借给叔叔用做店面，待孩子长大嫁人时，由丫头补足建房款给叔叔，两家重新换回。方案合情合理。可是，爷爷不放心了，对丫头说："还是叫你义父来吧，由他做主。"我敬重爷爷的决断，这该是一个多么伟大的爷爷啊！

　　读大三了，该考虑实习了。我让孩子回到了家乡，跟着我爱人到一家酒业公司实习，每天两人同进同出，甚是亲密。后来孩子告诉我，大学导师要求丫头等几个同学，一起与他到南方城市做一份城市消费调查，并将登陆清华讲坛演讲。她感觉自己没有自信，征求我的意见。我当然是非常鼓励了。一年后，当清华讲坛及时传来丫头演讲的声音图像时，我不知是怎样的骄傲自豪。一帮微信圈的朋友这才 "知晓"：原来，我还有一个丫头！

　　大四的六月毕业季已经无声无息地走来。黄姗姗将要面临一个怎样的选择呢？好在我市金融系统这几年都在招聘新人入岗。丫头不负我所望，入围了某国企银行区分行以及一家商业银行区分行的面试。一家是国家集体银行，一家是商业银行，该进哪一家？选择不当时或许一家都不录用。可丫头的心事我懂：二十多年来，觉着自己的生活是何其心酸！巧的是，丫头有个师姐，我的以前的学生，正好是银行骨干，中层领导，我只用一个电话就搞定了（当然苦了学姐了，很多事情得她去办了）。入行工作后，收入还不错，仔细算下，快赶上我的年收入了要知道，我可是在教育岗位上兢兢业业干了二十多年啊。

有所得，就必须有付出。银行薪水基本上靠自己做业绩。这不，年关了，行长一声令下拉存款，可把丫头急坏了：家中亲人中没有一个有钱人啊。"危难"之中有义父在！这就是丫头的真实想法，可没有想到此刻我在高速路上。第二天早上，我拿起电话，拨通了表弟的电话："你给我马上去……把你刚收到的货款拿去某行开户，并存进去，要400万……对，400万！"

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养女儿都是帮别家养的。如今，丫头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有人介绍一对象去与她相亲，第一句话便问："你爸是怎么死的？有没有遗传？"丫头倒吸一口凉气，便将对方轰出了家门。"义父，……呜呜……"

好吧，女儿嫁人还是我的责任！

声明：本文已于2017年09月获温州市级故事奖，另，文章与图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