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世界四十年

杜永红

第十四回：五君窘迫旱冰场，丘山喜雪睡甜香 长安酒肆眠，潦倒诗仙。成都草堂破，诗圣颠簸。装甚潇洒，多是笑话。 江州座中泪，诗王谪迁。病树沉舟畔，诗豪遭贬。说甚豪放，都是放浪。 丘山记得，煤城在九十年代通了电话。那时，家家户户争相安装固话。安装一部固话得花1700多元。在九十年代，这是笔数目不小的钱。丘山家也安装了一部固话。全家很兴奋，想拨个电话，试试，又怕费话费，舍不得拿起话筒，拨出号码。 煤城的煤老板和某人早在使用大哥大。大哥大像半砖头，太大，无处安放，只能拿在手里显摆。煤老板跟用煤单位通话时，嗓门震天，但一接某人电话，就变得低声下气，窃窃私语…… 没过多久，大哥大的弟弟二哥大诞生了。它的尺寸比大哥大小了些，也薄了些。某人和煤老板手里拿着二哥大，还是很拉风。于是，持二哥大的藐视拿大哥大的，拿大哥大的瞧不上使用固话的，使用固话的看不起打不了电话的……别说秦始皇，就是孙中山，也没想到电话会成为一个人身份的象征。 西山大学的学生宿舍也安装了固话。大学生们兴奋坏了，整整地玩了一个多月的电话。宋立强拨通同班女生宿舍的电话，装作电话检修员，拿女生开心。 他拿着听筒，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平阳电信局电话检修员，现在要测试一下你们宿舍的电话。请你按照我的指令操作。”对方回答：“好的！您说吧！”宋立强努力地说着普通话：“请你从小数到大数，按下所有数字键，各按键十次。”对方干脆地说“好的！” 然后，听筒传来反反复复、滴滴嘟嘟的按键声。八个男生再也憋不住了，笑喷了……对方一听不对，让人捉弄了，就嚷嚷着：“你是谁？你是谁？说呀！赶快说！气死老娘了！”对方虽然说着“气死老娘了”，随即却从听筒传来了一连串咯咯的笑声…… 有了电话就是方便。于是，男女生宿舍联谊活动盛行。丘山宿舍222与四班女生宿舍444举办了联谊活动。主要活动项目是滑旱冰。丘山不理解城里人，明明大冬天到处在结冰，偏偏要做双带轮子的鞋子滑旱冰。 两宿舍，八男八女，来到了旱冰场。丘山没滑过旱冰，但他没有说出实情，倒是说了几句豪言壮语。因此，结对滑旱冰时，444宿舍最不会滑旱冰的慕容虚与丘山搭档。丘山兼任保安和教练，负责保护并教会慕容虚滑旱冰。这可让丘山犯了难，但他还是硬着头皮上了旱冰场。丘山想：“这有什么难的！不就和小时候打滑侧（方言，溜冰的意思）一个样！” 穿上旱冰鞋，上了旱冰场，丘山才发现，这还真和打滑侧不一样。关键是不好掌握平衡。丘山站不起来，蹲不下去，摔了一连串跟头…… 慕容虚虽不会滑旱冰，但人家能保持住平衡，能站立。慕容虚不屑地笑，刺痛了丘山。 丘山悟性很高，他仔细观察滑旱冰的人，很快就掌握了平衡术。其实，很简单，浑身放松就好了。半个小时后，丘山已经能够滑行了。他右脚向右后侧滑，身体左前傾；左脚向左后侧滑，身体右前傾……反复交替，向前滑行。但因学得时间太短，丘山只会直行，不会转弯；只会缓慢滑行，不能速滑；只能前进，不会刹车，更别说急停了。那怎么停下来呢？丘山靠着撞围栏刹车。 慕容虚还是站着，不能滑行。丘山想尽职责，于是，他详细讲授了滑旱冰的动作要领，扶着慕容虚慢慢滑动。没多久，慕容虚也能独自滑行了。慕容虚提出，两个人牵着手滑。丘山涨红了脸，扭扭捏捏地，不主动伸手。慕容虚瞥了一眼丘山。这一眼又刺痛了丘山。丘山拉起慕容虚的手，滑了起来。丘山忘乎所以，越滑越快。 旱冰场有好几根方形立柱，丘山不会拐弯，眼看就要撞上了，他下意识地侧身躲了，竟与立柱擦肩而过。慕容虚很不幸，直着身子，瞪大眼睛，撞向了立柱。她被立柱反弹出去老远，重重地摔在旱冰场水泥地上。 丘山想跑过去扶慕容虚，可他忘了脚上的旱冰鞋，一起跑便摔了个狗吃屎。慕容虚半天才爬起来，这回，她再也不想看到丘山了。丘山内心很复杂：有羞愧，有自责，更多的是自卑……丘山恨透了农村人骨子里的那点自卑！ 其他舍友也没好到哪里。除了张凝智、申智安、孙致远，其余四人的情况都和丘山差不多。丘山骇然，心里想：“原来都是装的！都在逞能！” 潘高亮摔得最惨，回西山大学时，路都走不了。八个人有五人不同程度地受了伤。张凝智、申智安、孙致远三人，轮换着搀扶同舍伤员。女生那边情况雷同。这次联谊，出发时，男男女女，三三两两打成一片；归来时，男是男，女是女，天各一方。至此，222宿舍与444宿舍再没联谊过。 白雪饰翁笠，红梅诱粉蝶。又学梨花开，片片落眉睫。 丘山喜欢雪。平阳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西山大学的操场全被大雪覆盖了。足球场摇身一变，成了冰球场。雪一直下，像是天上有人用擦子在擦晒干的淀粉块，如粉似沙。继而簌簌，又像宁夏回族人揪面片。丘山在未遇到呼延贞之前，总是这样描述朔方的雪。 丘山与呼延贞是在打雪仗时熟识的。那晚，学生都跑到操场打雪仗。战事激烈，个个满身雪水。皇甫波打得出格了，滚起头大的雪球，抱着追女生，往女生头上掼。女生吓得连哭带嚎，四散而逃。皇甫波哪肯放过送上门来的女生，他狂追不舍。丘山虽然对女生有看法，嫌女生矫情，但他更看不惯皇甫波的做法。在丘山心里，打雪仗是很美的事情。 丘山想：“雪仗应该这样打：接几瓣雪花在手掌，吹一口热气，把雪瓣吹送到女生的发鬓眉睫去。然后，静静地看着眉睫上雪花消融。等眉睫滴下水，相视而笑，笑靥如花。”即便不如此肉麻，也应该是这样：“捧起一捧雪，轻轻一攥，抛向女生，雪球在半空中就散了，像烟花一样。”如果这太小资情调，那也应该是这样：“攥起雪球，轻轻丢向女生。打在她们的背上、腿上，让雪球在她们的背上、腿上绽放，像高中那个暑假打水仗溅起的水花一样。”丘山认为，皇甫波的做法不只是浪不浪漫的问题，是文不文明的问题。 皇甫波狂追猛打呼延贞。丘山实在看不下眼，就给皇甫波使了个绊子。皇甫波被绊倒在雪地里，滚得像个苍颜白发的老人。丘山一把拉起皇甫波，连连道歉，反复说明自己是不小心的。皇甫波根本不在意，他只想着怎么能把一操场的雪塞进女生的脖子里，好看她们瑟瑟发抖的样子。 呼延贞因此对丘山产生了好感。他们两个离开了打得惨烈的操场，走出西山大学南门，漫无目的地走着…… 路灯下的雪霰像极了夏日里路灯下的飞虫。丘山像是对着路灯下的雪霰说，又像是对着呼延贞说：“雪霰你是不是夏日路灯下的虫儿的精魂？夏日里，你们一整夜的追逐光明。冬日里，你们又被上天化作雪霰一整夜地追逐雪光。”呼延贞像是对着路灯下的雪霰，又像是对着丘山说：“夏日里，你们看似一大群，实则是成对飞。冬日里，你们看似纷纷扬扬，其实，总是两粒并肩相随。”呼延贞说完，扭过头来，丘山也转过头，他们没有说话，但眼睛听到了心里的声音。 雪一直下，他们一直在雪中走……丘山眼里的雪脱离了堡子的习性，变得浪漫起来。那雪霰像一颗颗心意，送向人间。无情的人不在意，伤心的人哭泣，恋爱的人记在心里。继而，雪大了，片片飘落。丘山觉得像晴雯撕碎的賦诗的扇面，片片富有诗意，片片情意绵绵。丘山希望这雪永远不要停，这路永远没尽头…… 可是，呼延贞拐进入街角。丘山只好跟了进去。这是平阳的花果街。街道两旁种满了果树，大多是石榴。呼延贞停驻在一棵石榴树下，看向枝头。丘山也跟着看了过去。那棵石榴树有一截枝丫很奇特：一个小侧枝是石榴木，另一个小侧枝是凝结成的小冰柱。呼延贞看着这一木一冰枝丫，笑了……丘山看着，也笑了……丘山相信，有天作之合。但天意总是难测的！ 花果街到了尽头，他们两个只能返回。丘山回头看了一眼那四角翘起，白雪覆盖的亭子，看了一眼亭子旁那棵长着特殊枝丫的石榴树。他有些恋恋不舍。呼延贞看着丘山的样子，低了头，笑了…… 呼延贞忽然说：“丘山你把我拉回去吧！”丘山傻傻地问：“怎么拉？”呼延贞两手抓紧了丘山的后襟，蹲下身子。丘山前倾着身体，小跑着……他们配合得很默契。丘山在厚厚的雪上跑出了两行密密的脚印。这两行脚印又被身后的呼延贞滑去了，变成了两条平行线，向西山大学延伸而去…… 那晚，丘山回到宿舍，躺在上铺，回想着当晚雪中的情景，睡得很香甜…… 呼延贞知道丘山爱写诗。有一次，上晚自习。呼延贞悄悄地走到丘山身边，偷看丘山写诗。丘山并未察觉，他忘情在诗里……呼延贞边看边默念：时间填了儿时的沟渠还是川流加深了儿时的沟渠常在多年的记忆里寻觅沟渠岸边一棵沙枣纤瘦的臂弯擎着小小的修鱼叶浅绿蒙灰多年梦中的颜色亦是人生色调 时间加增了儿时的崖还是潇潇暮雨谢了崖顶总在多年的记忆里搜寻崖顶上的一棵沙枣曲屈盘旋的虬枝筑着一窝麻雀巢雏鸟诱我攀向枝头多年梦中犹见亦是人生取舍 时间塌败了儿时的学堂还是修葺一新换了门庭长在多年的记忆里忘返学堂庭植的一棵沙枣古树参天撑起千掌青青沙枣诱我攀摘多年跌落的梦魇亦是人生无常 一颗沙枣入口沙瓤不甜涩涩不苦一生的梦境亦是人生 呼延贞一把抢过丘山的诗，跑到讲台上，说：“我给大家朗读一首丘山写的诗。”丘山一听，羞红了脸，把头埋在胳膊肘里，一直到呼延贞读完，才缓缓地坐了起来。呼延贞读得特别好，给丘山的诗增色不少。同学们纷纷索要丘山的诗传看，看了看，也觉得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呼延贞读起来，大家听着，都觉得写得特别好。 这其中的奥秘只有丘山和呼延贞知道。丘山知道用心写的东西不会差，只是别人无法体会罢了。呼延贞知道用心读的诗，不会不好听，因为这是心心相印，心灵相通。 四十年后，丘山回忆这段经历还是觉得很美。他把这些都写进了小说里。丘山认为，创作小说得有实有虚，有真有假。就像《红楼梦》，就是以虚写实，以假存真。所以，丘山在自己创作的小说《看了世界四十年》里给真人虚构假事，以假事讽刺真人；给假人书写真实，以真事唤醒假人；给虚幻照进现象，以现实警醒未来；给现实蒙上虚幻，以虚幻揶揄现实。 其实，丘山宿舍八人从来没有诗文唱和过，他们大多无所事事。丘山笔下滑旱冰的事情倒是真实发生过的，但那个撞立柱的女生的名字是虚拟的。丘山所写的下雪的事情都是真的，但那个女孩的名字也是虚拟的。这两个女生的名字虽是杜撰的，但其含义却是真实存在的。 丘山不会说出呼延贞的真实名字，就像他不会说出高中时偶遇的那个女孩的名字一样。但丘山更偏爱高中偶遇的那个女孩，因为他没给她虚拟名字。 丘山写小说受了历史的影响。虽然历史的真相大多被史书篡改，但丘山要在小说里保有几分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