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世界四十年

杜永红

第十一回：勤学逃煤城，客行悲故乡 故乡一声邈远的鸡啼呱呱坠地从此这就是乡里月是故乡明它照在李杜的诗里青莲乡水怜青莲万里送行舟少陵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月共潮生滟滟随波辞根散蓬一夜乡心月明尽望何止白居易芦管吹起征夫梦里有归期羌管悠悠霜满地白发上头板桥霜上多的是半个世纪遗孤的足迹霜花已经消梦回的游子仍在布衾里数着数字故乡里的母亲在烟火中迷离诗人数着年轮故乡丢在身后 时光落花流水太急风还在聒碎夜深万家灯篱 煤城的风很不讲理。它没有一季是和风。春天来了，北风未走，肆意横吹，吹得春天破了产。夏日到了，狂风大作，伙同暴雨，作践了暖日融融。煤城风早早地把秋揪来，风卷残叶，让这个世界英年谢顶。秋还没过完，它又犬牙差互，狂吠着，喊来它的主人——冬。硬硬地，给煤城人喝了四五个月的西北风…… 丘山厌恶这煤城的风。煤城风也厌恶丘山。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煤城的风像个泼妇，揪着丘山的头发不放，愣是把丘山的一头硬发吹成丝丝凌乱的蓬头，害得丘山一进班就引得师生哄堂大笑。丘山不喜欢自己的发型是风的形状，他也想像四大天王那样甩头，玩潇洒，也想像小虎队那样帅气精干。可这风打乱了他的青春计划。 丘山每天梳不通头发，用水打湿，也摁不倒宁死不屈的那几绺。丘山怫然，用力一扯，扯掉了那倔强的几绺。丘山忍着痛，拿镜子一照，头上留下了圆圆的一小块秃斑。丘山怒不可遏，但他总不能薅光所有的头发吧！他强忍着怒火，发誓逃离这个地方。 煤城的风偷听了丘山的誓言，发了疯似的报复丘山。它卷着黄土，往丘山的发隙、眼里、嘴里塞，量很足，货很全……它旋起多张厕纸，围着丘山张贴。丘山躲不过。一张紧紧粘在他的脸上靠近嘴的地方。一张紧紧地趴在他的小腿上。丘山想扯，觉得恶心；不扯，更恶心。丘山站在煤城的风中，嚎啕大哭……他带着哭腔，再次发誓要逃离煤城。 于是，丘山更加刻苦勤学。虽然这完全违背他的意愿，但与逃离煤城相比，刻苦勤学又算得了什么呢？ 丘山为了学习，头不梳，脸不洗，更别提身上的衣服了。刻苦到什么卫生都不讲究的丘山终于与煤城的风暂时讲和了。丘山的脸日渐斑驳陆离，终至黝黑。风呼号着说：“这才是你的本色。”丘山想到了矿工，明白了：学习也是个体力活，像下井挖煤一样，也很脏很累。丘山的衣服日渐泛出油光，在阳光的揭露下，甚是尴尬，因为这黑渍油光跟小时候用袖子揩鼻涕形成的一模一样。丘山顾不得这些，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跟死神算着垂暮之年的账。丘山想到了孔乙己：“那唯一一个站着喝酒而又穿着长衫的读书人。孔乙己的长衫好像十多年没洗……”丘山又一次倒吸了一口冷气。考不上大学，不仅无法逃离煤城，而且自己也会成为别人取笑的笑料。笑话可怕，笑料可悲！ 庄相又遇到了丘山。她还是老样子，搔首弄姿的……丘山也是老样子，不拿正眼瞧她。庄相还是一副冷嘲热讽的腔调，说：“哎呀妈呀！丘山这读书读傻子吧！怎么像个讨吃子（方言，乞丐的意思）？日里吧脏的（土话，邋遢的意思）！”丘山虽不屑置辩，但庄相的话刺痛了他。 丘山想：“读书人是讨吃子？谁又不是为了讨生活？既然都是讨，又什么区别？”丘山想到庄相的爹，自言自语道：“这个世界只有讨和贪的区别！”丘山越想越气，他朝天骂了：“我脏，读书人哪能不脏，都废寝忘食、焚膏继晷、夜以继日了，那还有时间洗洗涮刷？真正日里吧脏的，是你庄相。你是骨子里的脏。” 丘山一发狠就更加地勤奋努力。他每晚学到一两点才睡下。睡下后，他闭上眼睛，复习史政。历史在他的梦里编织成了一张大事年表，经纬纵横，网络着古今中外。丘山在梦里思考着历史，他恍惚中，悟得：“世界里有中国，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谁也离不开谁！”政治在他梦里越发懵懂朦胧。丘山不懂政治，即使做梦，也没有把政治学明白。这一年，丘山家的那盏灯是煤城最后亮着的一盏灯。这盏灯陪伴着丘山，就像星星陪伴着深邃的夜一样。 高峰不像丘山那样学得辛苦。他总是学得很轻松，好像高中的教材都是他编写的一样。一道能把丘山头的直径演算到无限大的数学题。在高峰手里，就好像玩得随心所欲的魔方，高峰三转两转，数学题就迎刃而解了。 好多数理化题，老师们都发怵，挂在黑板上，那是家常便饭。一到这时，老师们就会把目光投向高峰。高峰眯着眼，好像大梦初醒。那厚厚的眼镜片隐藏着一双慧眼。那眼睛睁开，放大，题就有解了。高峰三步并作两步，走上讲台，用左手的中指、食指、大拇指夹住一支粉笔，在黑板上摩擦起电……一道电光闪过，解题过程已经全部现身黑板。 座下同学，奋笔疾抄，沙沙地抄写声，像是在喊高峰的名字，表达着五体投地的崇拜。高峰面无傲慢之色，从容归位，又陷入了深度学习中…… 高峰听课似醉翁喝酒。老师讲课，他好似充耳不闻。老师卡壳，他却像一道电光，照老师走出暗夜。要是课堂上发生什么趣事，他是决不肯错过的。 有一次，一只麻雀飞进了深度昏迷的高三课堂。重度昏迷的李艳雪即刻苏醒，嘬着嘴，跟麻雀聊天。麻雀叽叽喳喳地问李艳雪：“出口、出口，出口在哪儿？”李艳雪叽里咕噜地答话：“出口、出口，我也在找出口。”麻雀烦躁地骂：“傻鸟！傻鸟！学鸟做甚？”李艳雪撅着嘴，叽哩哇啦地怼：“傻鸟！傻鸟！自由不要，飞进这沉闷做甚？”丘山看着李艳雪学鸟叫，开启幻想，笑出了鸟叫声…… 亮子追着麻雀，满教室里跑圈，看似在赶鸟，其实在赶集。他上蹿下跳，只用了几秒钟就让课堂活跃了起来。这沉闷的令老师无法可想的课堂，让拿着墩布驱鸟的亮子瞬间给点燃了，人声鼎沸的。亮子高举着墩布，时而失手墩了女同学的脸，时而失误罩了男同学的头……在亮子热情相助下，死寂的课堂有了人气，顿时，乱作一团…… 高峰大步流星上前，捕鸟，他也像长了翅膀，随着麻雀乱飞。麻雀害怕急了，偌大个教室只有穿蓝色窗帘的细铁丝可以停息，别处无处落脚。下面一片呼喊，麻雀吓得四处乱撞。麻雀最怕的是玻璃，看着透明，飞去，却撞头。麻雀百思不得其解，百撞不得其出。高峰扑向墙壁。他衣服上蹭了一身的墙灰，像极了卓别林。高峰又在窗户上扑了个空。他把教室当成了篮球场，捕鸟的动作，不是运球、防守，就是三步跨栏。他仰首接飞猱，俯身散马蹄。一节课，高峰将捕鸟演绎成了篮球比赛，他从季前打到季后，从常规打到决赛……最后，他被评为最有价值球员，被人尊称为“指环王”。 高峰腾空而起，抓住了麻雀。麻雀束手就擒。高峰举着麻雀，哈哈大笑……高峰从捕麻雀中活得的快乐与他从学习中活得的快乐截然不同。前者是毫无顾忌、全然释放的快乐；后者是内敛的、沉浸的快乐。丘山知道凭高峰打球的实力，他本可以很快抓到那只麻雀，他是故意把捕鸟的时间拖到了下课。谁不想让快乐延续呢？ 麻雀不想，这辈子也不想成为延续人类快乐的玩具。高峰把麻雀放飞了。麻雀惊慌失措地逃离了学校，钻入了晴空……同学们渴盼着麻雀再一次误入歧途。麻雀怕死了这一堵透明的玻璃窗，更怕死了这群高三学生，它决不会重蹈覆辙。 还有几次飞进来几只蜂蝶蛾。虽然它们的体积与麻雀相差悬殊，但它们在教室里掀起的风波，决不亚于麻雀。 同学们发誓，高考一结束，就把课本烧掉，把这段经历烧成灰烬，谨防死灰复燃……他们拒绝补习！高峰违背了诺言，他舍不得烧课本，把课本当破烂卖了…… 高考如期而至。丘山莫名地紧张、害怕，胜过他以往所经历的所有的惊吓。他按照新闻联播的叮嘱，不敢吃油腻的食物，饮食很清淡。可是，一进考场，他就闹肚子。刚把清淡的食物拉尽，又不停地去小解。他也不敢多喝水，可不知道身体里哪来这么多的水，一个劲儿地尿，尿也尿不完。 丘山定了定性子，竭尽全力地调和着五脏六腑。显然，五脏六腑比他的大脑还要紧张。肚子咕噜噜地叫个不停，屁股也争气，各种声音，吱哇乱叫……丘山感觉自己的腹中藏着一个鲁达。鲁达正在丘山的腹中拳打镇关西，搞得丘山腹中像是开了水陆道场、盐油酱铺。 丘山爹早早从矿上回来了。他做起了主厨，每天，变着花样给丘山做饭。第一天，早饭，疙瘩汤加馒头；午饭，素包子配菜蔬；晚饭，煮面条。那面条细而长，丘山每年过生日都要吃一碗。高考是学子的生日，这第一天考完，一定要吃一碗长寿面。第二天，早饭，素包子配蔬菜；午饭，大烩菜加大馒头；晚饭，疙瘩汤加馒头。那馒头高而大，像一座大山。高考就是翻山越岭，似乎翻过这座山，就会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第三天，早饭，疙瘩汤加馒头；午饭，素包子配蔬菜；晚饭，炖羊肉。丘山喜欢吃烤馒头、烤包子，因为高考，避讳“烤”字，怕烤糊了，所以他没敢吃。第三天晚上终于解放了，全家大吃大嚼了一顿炖羊肉。 丘山在想：“古代赶考的读书人，乡试、会试、殿试期间，饮食会不会也很清淡？要不然，金榜题名，皇帝缘何要赐宴？肯定是看着这帮读书人脸色青白，饥肠辘辘，心生怜悯。” 好在，那个时候，还不兴送孩子入考场。父母只在家中操持，孩子们在考场厮杀。那时候，也不兴送鲜花、穿旗袍。旗袍开口开到脖颈，孩子学得不行，也不会旗开得胜。那时候，大家还算朴实，做事还算踏实，不像现在，中高考，男老师都作妖穿旗袍，真是能把孔子气活！ 三天高考，丘山没有一晚睡着过。满脑子的知识，一晚上，跟他纠缠不清……数学逼迫他再过一遍公式、定律；英语逼着他再复习一遍语法；政治强迫他梳理知识框架……只有语文与历史一晚相安无事。 丘山语文旗开得胜，尤其是作文，他写得构思新颖，得心应手。丘山有种倚马可待的感觉。作文以想象人类失去记忆将会怎样为话题，让考生各抒己见。丘山最擅长的就是想象、幻想。他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把幻境誉写到了高考作文考卷上，写的像真实发生过的一样。人类如果失去记忆，世界就像鸿蒙之始一样，光洁无疤，朴实无华…… 丘山的历史答得最顺手。丘山喜欢读史书。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历史知识，从来不是被强塞进丘山脑子里的！而是丘山主动求知，不断织补，又经思考过滤，才装进大脑里的。丘山知道这是他的真才实学。丘山清晰地意识到：终有一天，历史知识会在他的生命里绽放出思想的花朵。 丘山的数学在文科班一向不差。丘山早就谋划好了——他要以数学之长补英语之短。这是他的高考战略，他十拿九稳，稳操胜券。高考考数学，丘山提前半个小时就做完了。有两道组合排列题，丘山不拿手，放过没做。一道是选择题，丘山把它的答案选项交给了上苍。丘山把ABCD四个选项分别写在四个小纸片上，揉成四个小纸团。丘山将四个纸团抛起，接住哪个，就写哪个答案。很灵的！丘山竟然答对了。另一道是大题，丘山在剩余的半个小时里，竭尽一切可能，写出了他思维极限的所有解题步骤……这个题，丘山该得的步骤分都得了。丘山的数学考了124分，满分150分。这足以弥补英语的差距。 英语和政治自不待言！满分150分的英语，丘山只考了74分。第一个选择题就让丘山冒出了一头热汗。接着，丘山又出了一头冷汗。一冷一热，丘山感觉自己得了重感冒，马上就要发高烧了。政治考试，丘山一头雾水，好多选择题的答案，他都交给了上苍。但是上苍好像也是一头雾水，丘山好几次连一个抛起的纸团都没接住。他像个傻瓜一样，又靠着儿时的游戏选出答案。他像小时候那样，将选择题的选项看做花叶，来回数，数到歌谣的尽头，点中哪个选项，哪个选项就是答案。 丘山成功了，考中了大学。高峰更成功，他考取了哈尔滨工大。季伦失利了，他没有憋住尿，提前交了卷。 丘山烧了高中课本，走上逃离煤城的路……他身后远处站着一座座山村，像是在送他，又像是在盼他…… 丘山走过东窑头，路过杨千堡，逃离煤城……其实这就是人生，也可以说，这就是一部缩写的人类史——从穴居到构木为巢到瓦房院落到青瓦灰墙的阁楼又到土楼村堡再到城池宫墙……人类在自然中孕育而生，又想竭力摆脱自然，战胜自然，却又可悲地走进了自造的碉堡、城堡中……更可笑的是，城堡满了，城下有好多人眼巴巴地望着城堡里的人，满脸戚容，满眼渴望与羡慕……城堡里的人就好吗？他们修建碉堡，准备夺去城堡下那些羡慕他们的人的立锥之地！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眼看着逃离煤城的日期迫近，丘山倒生出了几丝眷恋。但发生在煤城的几件恶性案件夺走了丘山对煤城那几丝眷恋。 菜刀队来了，有人死了……火枪队来了，有人死，有了伤……雪山飞狐来了，煤城的恶霸被讹诈了！ 雪山飞狐的老大挑衅道：“煤城人不是很狂吗？我看，谁敢动我们一根手指头？”煤城恶霸马湎上去就给了这人三个大逼兜。可是，没过几天，马湎就赔了雪山飞狐三万块钱。一个逼兜一万。听说，雪山飞狐挨了耳光后，天天晚上背着枪到马湎家巡逻。马湎没顶住，赔钱了结了此事。 丘山父母亲眼见过菜刀队大白天在煤城街头火拼。丘山妈战战兢兢地说：“那个年轻的，被砍得不成人样，肯定活不了了……”丘山听着母亲的讲诉，他想象着恶斗的画面，不寒而栗！ 更让丘山恐怖的是，一个叫黄果树的某人被砍杀了。这件案子又成了无头案。丘山听着人们对案情的描述，不禁浑身颤栗。 那天，黄果树打麻将归来迟了。他回家后，有人尾随而入，上来就是几斧头……黄果树夫妇被砍死在血泊中。黄果树的女儿死得最惨，据说，她的头与颈部仅有几根筋连着…… 公安勘察现场、验尸的时候，邻居都去围观。好几个人都说，自己亲眼看见黄果树的女儿一丝不挂，头与颈部几乎分离。黄果树的儿子被砍后，昏迷不醒，几经抢救，才捡回一条命。黄果树的儿媳妇被砍了一斧头，装死，逃过一劫。据说，杀手灭门后，还洗了手，才扬长离去……黄果树家门外，一辆汽车发动……杀手上车驶离了作案现场…… 有人说，案发前一天，黄家的大狼狗忽然死了，是被药死的。还有人说，案发那晚，黄家的电被掐断了。是这买凶杀人，多大的仇呀？竟要灭门。 案件调查了很久，却莫名其妙地调转马头……开始调查黄果树的贪污腐败问题，听说，还冻结了黄家财产。丘山听说黄果树是个好某人。丘山同学的父母与黄一个单位，应该所言非虚吧！ 后来，黄家幸存的儿子、儿媳四处告状，要求煤城公安局缉拿凶手，严惩幕后黑手，为其父含冤昭雪，还其父青白。再后来，丘山再也没有听到黄果树案的相关消息……也许石沉大海了，也许昭雪了吧！ 煤城的风不停地吹刮……像伍纯妈失子的痛哭……又像被当街砍了的青年的惨嚎……更像黄果树儿子夜夜在呜咽……煤城的风吹走春夏，也吹走了丘山最后一丝的眷恋。丘山带着悲伤，打点行囊，准备逃离煤城，去平阳上大学…… 一副名画，美人全裸骑马。全城闭窗不看裸花。伯爵惊讶，免了苛捐税杂。 煤城煤储，黑井处处白鼠。田地里不乏狡兔窟。满目疮痍，盼着哪位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