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明二十五史》（11）：礼贤下士 临危受难（中）

昆丁

【译文】魏公子的名字是无忌，他是魏昭王的小儿子，和魏安釐王是异母兄弟。魏昭王去世之后，安釐王即位成为魏国的君主，安釐王将弟弟无忌封为信陵君。当时范睢从魏国逃亡到秦国担任秦的相国，由于范睢怨恨当年魏相魏齐把自己几乎打死，因此派出秦军围攻大梁，并将华阳魏军击败，华阳魏军将领芒卯战败逃跑。兵败华阳这件事使得魏王和公子焦虑万分。

公子是个仁爱宽厚、礼贤下士的人，士人不管有没有才能或者才能大小，都能一视同仁地被他谦恭相待、和善相交，公子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出身富贵就轻视慢待士人。因此方圆几千里的士人都争先恐后地前来投奔并归附于他，在他门下的食客有三千人之多。那时候，诸侯各国由于公子为人贤德，手下宾客众多，连续十几年都不敢出动军队进犯魏国。

公子和魏王兄弟二人正在下棋，没想到有战报从北边边境传来，战报说 “赵国正在出动军队侵犯我国，马上就要开拔到边境地区”。魏王闻言马上停止下棋，想要紧急召见群臣商讨对策。公子却劝说魏王道：“这只不过是赵王要打猎罢了，并非要进犯我国。”然后就继续和魏王下棋，就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然而魏王忧心忡忡，根本没心思下棋。过了一会儿，北部再次有消息传来说：“是赵王打猎罢了，并非要侵犯我国。”魏王闻言之后非常讶异，就向公子发问：“公子是从哪里知道这消息的？”公子就答道： “赵王身边有我门下食客安排的密探，但凡赵王有所举动，他都会通知我，所以我清楚这件事。”之后魏王开始害怕公子的贤能，再也不敢放手让公子处理国家大事了。

魏国有名隐士叫侯嬴，当时已经七十岁高龄了，他的家境贫寒，职业是看守大梁城的东门。公子闻听侯嬴是个贤人之后，就派遣门人前去拜见他，同时送了一份厚礼给他。然而侯嬴却不肯接受公子的厚礼，说道：“几十年以来，我始终砥品砺行，坚守心中的节操，所以不能由于我看门贫困而接受公子的财礼。”公子听说之后就安排下大型宴席，邀请宾客前来会饮就餐。宾客齐聚，依次落座之后，公子就亲自带领车马以及随从人员出发了，同时将车子左边的位子空了出来，亲自前往东城门去迎接侯先生。侯先生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破旧的衣服帽子整理了一番之后，直接登上车子坐在了公子空出的尊贵座位上，一点儿也没有表示出谦逊礼让的态度，侯嬴的目的就是用这样无礼的方式来试探公子的真实态度，公子手握马缰绳，态度比之前更加恭敬了。侯先生又对公子说：“街市的屠宰场中有我一个朋友，麻烦公子驾车带我去拜访他。”公子马上驾着车子前往街市进入屠宰场，侯先生下车之后就去会见他的朋友朱亥，和朱亥会见时他悄悄斜着眼看公子，故意长时间站在屠宰场中，和他的朋友说话谈天，并暗自察看公子的神态表情，公子的面色显得更加和颜悦色了。此时，魏国的将军、宰相、宗室大臣，还有高朋贵宾满堂高坐，只等公子回来就开始举行宴会。公子手握缰绳替侯先生驾车这一幕被街市上的人都看在了眼里，公子的随从人员都在暗自责骂侯先生。侯先生观察到公子自始至终面不改色，于是与朋友作别上了车。来到公子府上之后，公子将侯嬴请到上位落座，同时将侯嬴介绍给了全体宾客并极力夸赞侯嬴，满堂宾客都对此感到惊讶。在众人宴饮正欢的时候，公子离席而起，恭敬地来到侯先生面前举杯祝福他长寿。侯先生借此机会向公子说：“公子今天被我侯嬴为难得很足够了。我不过是个城东门看门关门的人，然而却劳累公子驾着车马，亲自在众目睽睽之下来迎接我，本来我不该再去别处会见朋友，没想到今天公子却不辞辛劳地陪我去拜访他。不过我也有意借此机会彰显公子礼贤下士的美名，因此故作姿态让公子驾着车马长时间地停在街市中，并乘机来试探公子是否真心诚意，结果公子却表现得更加谦和恭敬了。 街市上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将我看作小人，同时认为公子品德高尚，并能够礼贤下士啊。”这次宴会结束之后，侯先生便成了公子的贵客。

侯先生告诉公子说：“我曾去拜访过的屠夫朱亥，是个有本事的人，只不过人们都对他不了解，因此隐没在屠夫中而已。”公子多次屈尊造访朱亥，朱亥故意不回拜答谢，公子感到这个人非常奇怪。魏安釐王二十年（公元前257年），秦昭王已经在长平大败赵国军队，随后进兵围攻邯郸。公子的姐姐是赵惠文王的弟弟平原君的夫人，多次给魏王和公子送信来，向魏国请求救兵。魏王派将军晋鄙带领十万之众的部队去救赵国。秦昭王得知这个消息后就派使臣告诫魏王说：“我就要攻下赵国了，这只是早晚的事，诸侯中有谁敢救赵国的，拿下赵国后，一定调兵先攻打它。”魏王很害怕，就派人阻止晋鄙继续进军，把军队留在邺城扎营驻守，名义上是救赵国，实际上是采取两面倒的策略来观望形势的发展。平原君使臣的车子连续不断地到魏国来，责备魏公子说：“我赵胜之所以自愿依托魏国跟魏国联姻结亲，就是因为公子的道义高尚，能热心帮助别人摆脱危难。如今邯郸危在旦夕，就要投降秦国，可是魏国救兵至今不来，公子能帮助别人摆脱危难又表现在哪里！再说公子即使不把我赵胜看在眼里，抛弃我让我投降秦国，难道就不可怜你的姐姐吗？”公子为这件事忧虑万分，屡次请求魏王赶快出兵，又让宾客辩士们千方百计地劝说魏王。魏王由于害怕秦国，始终不肯听从公子的意见。公子自己思量终究不能征得魏王同意出兵，就决定不能自己活着而让赵国灭亡，于是请来宾客，凑集了战车一百多辆，打算带着宾客赶到战场上去同秦军拼命，与赵国人同生共死。

公子带着车队走过东门时，去见侯先生，把打算同秦军拼命的情况全都告诉了侯先生。然后向侯先生诀别并准备上路，临行前侯先生说：“公子努力干吧，老臣我不能随行。”公子走了几里路，心里不痛快，自语道： “我对待侯先生够周到的了，天下无人不晓，如今我将面临死难，可是侯先生竟没有一言半语送我，我难道对待他有不妥的地方吗？”于是又赶着车子返回来，想问问侯先生。侯先生一见公子便笑着说：“我就知道公子会回来的。”又接着说：“公子好客爱士，闻名天下。如今有了危难，想不出别的办法却要赶到战场上同秦军拼命，这就如同把肥肉扔给饥饿的老虎，有什么作用呢？如果这样的话，还用我们这些宾客干什么呢？公子待我情深意厚， 公子前往可是我不送行，因此知道公子会恼恨我而返回来的。”公子连着两次向侯先生拜礼，进而问对策。侯先生就让旁人离开，同公子秘密交谈，说：“我听说晋鄙的兵符经常放在魏王的卧室内，在妻妾中如姬最受宠爱，她出入魏王的卧室很容易，只要尽力是能偷出兵符来的。我还听说如姬的父亲被人杀死，如姬报仇雪恨的心志积蓄了三年之久，从魏王以下的群臣左右都想为如姬报仇，但没能如愿。如姬曾对公子哭诉，公子派门客斩了那个仇人的头，恭敬地献给如姬。如姬要为公子效命而死，是不会推辞的，只是没有行动的机会罢了。公子如果开口请求如姬帮忙，如姬必定答应，如此就能得到虎符而夺了晋鄙的军权，北边可救赵国，西边能抵御秦国，这是春秋五霸的功业啊。”公子听从了侯嬴的计策，请求如姬帮忙。如姬果然盗出晋鄙的兵符交给了公子。

公子拿到了兵符准备上路，侯先生说：“将帅在外作战时，国君的命令有的时候可以不接受，以便有利于国家。公子到那里即使两符相合，若是晋鄙仍不交给公子兵权反而再请示魏王，那么事情就危险了。我的朋友屠夫朱亥可以跟您一起前往，这个人是个大力士。如果晋鄙听从，那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他不听从，可以让朱亥击杀他。”公子听了这些话后便哭了。侯先生见状便问道：“公子害怕死吗？为什么哭呢？”公子回答说：“晋鄙是魏国勇猛强悍、富有经验的老将，我去他那里恐怕他不会听从命令，必定要杀死他，因此我难过地哭了，哪里是怕死呢？”于是公子去请求朱亥一同前往。朱亥笑着说：“我只是个市场上拿刀杀生的屠夫，可是公子竟多次登门问候我，我之所以不回拜答谢您，是因为我认为小礼小节没什么用处。如今公子有了急难，这就是我为公子杀身效命的时候了。”于是与公子一起上路了。公子去向侯先生辞行。侯先生说：“我本应随您一起去，可是年老不能随行。请允许我计算您行程的日期，您到达晋鄙军队的那一天，我面向北刎颈而死，来表达我为公子送行的一片忠心。”公子于是上路出发。

到了邺城，公子拿出兵符假传魏王命令以代替晋鄙担任将领。晋鄙合了兵符，但还是怀疑这件事，就举着手盯着公子说：“如今我统率着十万之众的大军，驻扎在边境上，这是关系到国家命运的重任，今天你只身一人来代替我，这是怎么回事呢？”正要拒绝接受命令。这时朱亥取出藏在衣袖里的四十斤铁椎，一椎击死了晋鄙，公子于是统率了晋鄙的军队。然后整顿部队，向军中下令说：“父子都在军队里的，父亲回家；兄弟同在军队里的，长兄回家；没有兄弟的独生子，回家去奉养双亲。”经过整顿选拔得到精兵八万人，开赴前线攻击秦军。秦军解围撤离而去，于是邯郸得救，保住了赵国。赵王和平原君到郊界来迎接公子，平原君替公子背着盛满箭支的囊袋走在前面引路。赵王连着两次拜谢说：“自古以来的贤人没有一个赶得上公子的。”在这个时候，平原君不敢再拿自己跟别人相比了。公子与侯先生诀别之后，在到达邺城军营的那一天，侯先生果然面向北刎颈而死。

魏王恼怒公子盗出了他的兵符，假传君令、击杀晋鄙，这一点公子也是清楚的。所以在打退秦军拯救赵国之后，就让部将带着部队返回魏国去，而公子自己和他的门客就留在了赵国。赵孝成王感激公子假托君命夺取晋鄙军权从而保住了赵国这一义举，就与平原君商量，把五座城邑封赏给公子。公子听到这个消息后，产生了骄傲自大的情绪而有居功自满的神色。门客中有个人劝说公子道：“事物有不可以忘记的，也有不可以不忘记的。别人对公子有恩德，公子不可以忘记；公子对别人有恩德，希望公子忘掉它。况且假托魏王命令，夺取晋鄙兵权去救赵国，这对赵国来说算是有功劳了，但对魏国来说那就不算忠臣了。公子却因此自以为有功而觉得了不起，我私下认为公子实在不应该。”公子立刻责备自己，好像无地自容一样。赵王打扫了殿堂台阶，亲自到门口迎接贵客，并执行主人的礼节，领着公子走进殿堂的西边台阶。公子则侧着身子一再推辞谦让，并主动从东边的台阶上去。公子称说自己有罪，对不起魏国，于赵国也无功劳可言。赵王陪着公子饮酒直到傍晚，始终不好意思开口谈封献五座城邑的事，因为公子总是在谦让自责。公子终于留在了赵国。赵王把鄗邑封赏给公子，这时魏王也把信陵邑又奉还给公子。公子仍留在赵国。

公子听说赵国有两个有才有德而没有从政的人，其中毛公藏身于赌徒中，薛公藏身在酒店里，公子很想见见这两个人，可是这两个人躲了起来不肯见公子。公子打听到他们的藏身地址，就悄悄地步行去同这两个人交往，彼此都以相识为乐事，很是高兴。平原君知道了这个情况，就对他的夫人说：“当初我听说夫人的弟弟魏公子是个举世无双的大贤人，如今我听说，他竟然胡来，跟那伙赌徒、酒店伙计交往，公子只是个无知妄为的人罢了。”平原君的夫人把这些话告诉了公子。公子听后就向夫人告辞准备离开 037二十五史这里，说：“以前我听说平原君贤德，所以背弃魏王而救赵国，满足了平原君的要求。现在才知道平原君与人交往，只是显示富贵罢了，他不是在求取贤士人才啊。我从前在大梁时，就常常听说这两个人贤能有才，到了赵国，我唯恐不能见到他们。拿我这个人跟他们交往，还怕他们不要我呢，现在平原君竟然把跟他们交往看作羞辱，平原君这个人不值得结交。”于是整理行装准备离去。夫人把公子的话全都告诉了平原君。平原君听了自感惭愧便去向公子脱帽谢罪，坚决地把公子挽留下来。平原君门下的宾客们听到这件事，有一半人离开了平原君归附于公子，天下的士人也都去投靠公子，归附在他的门下，公子的为人使平原君的宾客仰慕而都投到公子的门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