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雲烟》第11章 “后船婆”

布衣天涯

“阿婶，你怎么来啦？”这中年女人就是小黑婶子，膀圆腰粗，一头乱蓬蓬的长发用塑料夹卷着，一见她，小黑惶惶然站了起来。 　　“哼哼，我不来怎么能知道你到底死哪里去了？怎尼，还惊我来？”那妇女一手叉腰，昂首挺胸站在饭桌旁边，左右打量。 　　“唔是哩，这两天我要掌船（看守船只)……” 　　小黑脸红耳赤嚅嚅道，他从小没少被这位婶子打骂过，一直怯她。 　　“啧啧，掌船？有这样的大鱼大肉，我也想来掌船哩，啧啧。”小黑婶子目光扫了扫饭桌上的鱼菜，吸了吸鼻子道。 　　“一个个不回家，口袋里有几个钱就跑来别人家使，真正是自家鸡母跑别人家生蛋。等没饭吃了才回家，我讲你们俩叔侄怎么就都这个德行？在家都是老爷子，合着我就是一个丫鬟命，日日在那破屋擦地，煮饭，洗衣服，饲候你们，我的命真苦啊！你那个没路用的叔，吃饱了天天往外跑，就知道往麻将馆凑，这辈子嫁到你们江家，我真是命苦，不知上辈子欠了你们江家的什么债……”小黑婶子开始抱怨，指着小黑开始诉说，她就像一个开闸的机关枪，中气十足，声音又亮又响，这一溜话下来居然不用换气，在她这高音波的轰炸下，小黑连一句话也插不上，只是低着头，眼眶泛红。 　　“哎呀，是阿凤啊，从哪过来的？快坐下，一起吃饭，我们还没吃呢。”芳嫂端了一大钵鱼汤过来，见状说。 　　小黑婶子叫金凤，渔民人家，常在码头来来往往的，芳嫂也识得她。 　　“哈，我哪有你这么好命，这时辰就能吃饭？这大鱼大肉的，啧啧，我那死人老安（老公)，刚才让他出来找人，都不知死哪里去了。家里还有四张嘴等着我服侍呢。你讲，我是不是命苦？” 　　芳嫂听了，放下鱼汤，张了张口，又沉默了。 　　亚男忍不住叫道：“妈，你别管她，你真是多事，理这种人干嘛？” 　　小黑婶子转过头来，乜斜眼看着亚男：“啧啧哎呀，我还以为是哪个？原来是阿男嘛，变这么大靓女啦，哼哼……”她说着，瞟一眼芳嫂，“难怪难怪，你真命好啊，在家就有人送吃的喝的，家里有又出这么个靓女，啧啧……” 　　她阴阳怪气的说了两句，又扭过头对小黑骂道：“难怪最近不见人，原来知道扣女（泡妞）了，一有空就往人家跑，口袋点钱就被人骗走了。哼哼，毛都没长齐，就想老婆啦……” 　　芳嫂又窘又气，她素知阿小黑婶子是这附近出名的泼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小黑脸红耳赤，呐呐道：“我没扣女，阿婶，你别乱说哩……” 　　亚男怒道：“胖婆，你张嘴怎么就脏得象厕所，在这瞎说什么？” 　　阿凤高声叫道：“死妹仔，我叫哪个了？我自讲我侄子，几时轮到你来讲话？你年纪轻轻不学好，这么小就跟男人混在一起，名声很好吗？” 　　她口沫横飞，还气忿忿地扫了马宇鹏父子一眼。 　　这女人半生都跟邻里吵架拌嘴，经验无比丰富，知道女人最怕什么。 　　她踏步上前掀起小黑的头发，蛮横地尖声叫道：“走，快给老娘回去！别再呆在这后船婆的地儿，站久了，连我清清白白的身子都给这地方的骚气醺臭咯……”她越说越来劲。 　　亚男如何不知她话里的恶毒，顿时大怒，小脸气得胀红，但是偏又不知怎么回她，芳嫂也破气得浑身发抖。亚男眼珠滴滴乱转，原来的小刀又被马宇鹏收了，忽然，她瞥到杂货店门角有一根打鱼用的木棍，一步过去抢了过来，冲到阿凤脸前，左手一探，揪住阿凤高耸的胸襟，抡起木棍子就打，叫道：“死八婆！我打死你……” 　　本来，马宇鹏不想搅进去。他一直讨厌阿凤，小黑婶子在附近是出名的悍妇，吵架是家常便饭，他没少见过小黑被她打骂，日常见到都懒得理她。 　　他慢条斯理卷着烟，以为她们吵几句就完事了。也不想参与这些渔民婆娘们的拌嘴，没料这转眼间，亚男会如此爆怒。话说回来，阿凤那嘴巴也太歹毒了。 　　他吓了一跳，这一棍子下去，那还了得？他是见过亚男打架的，这小妮子还真敢下死手。顿时扔掉烟跳了起来，握住亚男手里的棍子喝道：“住手！亚男！” 　　这刹那阿凤也被亚男吓傻了，她经常和人家骂骂咧咧，指桑骂槐，那是行家里手，但都只限于嘴巴上的功夫，可谓骂遍渔村无敌手。那曾想亚男这小姑娘一言不合就真动家伙，顿时嘴角哆嗦，愣愣不知所措。 　　见马宇鹏挡住亚男，阿凤才醒了过来，顿时连连退了几步，杀猪般的尖声叫了起来，“打人啦，快看啊，要杀人啦……” 　　她这嗓门又大又尖，这么一喊，这时间，附近的鱼排渔船上，渔民正在吃晚饭，纷纷探头往这边望来，连渔排屋檐上歇着的两只海鸟，都被这动静惊得扑啦扑啦飞上半空…… 　　如果等这些渔民围过来看热闹，那就麻烦大了，吵来吵去，传来传去，就算无事也成大事。马宇鹏暗叫不妙，他踏前一步，狠狠盯着阿凤喝道：“你收声！你再叫？我把你扔海里！快滚！” 　　他精赤着膀子，这一发狠煞气十足。阿凤毕竟是妇道人家，突如其来被吓得噤若寒蝉，又看了一眼亚男手里的木棍，她心里一下子惧怕起来，口中呐呐说不出话来，手胡乱指了指，叫道：“好，你们欺负人，你们等着瞧，我喊我男人去……”转过身半跑着走了。 　　“没事了，快吃饭，快吃饭！” 　　眼见阿凤走了一会，几个还在发呆，马宇走过去洗手，“亚男，动不动就动家伙，太野蛮了，你以为你是李小龙啊……”马宇鹏笑道。 　　芳嫂这时反应过了，也说道：“是啊，亚男你刚才太大胆了。” 　　亚男愤愤道：“那死女人嘴巴太臭，竟然来这样欺负人，小黑哥，你太怂了，你真……”亚男对小黑道。眼见小黑似要哭了，低着头，才住了口。 　　“不说哩，吃饭，吃饭。”一直沉默的老马倒酒道。 　　“对哩，我里面还有一个菜。”芳嫂转身进了厨房。 　　“亚男，你棍子还不舍得扔掉，难道还想打人？还不去洗手？”亚男这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也走进厨房。 　　小黑依然低着头，他从小就畏惧他婶子，这下他不知如何是好。他习惯了那个叔叔阿婶的“家”，虽然那个“家”仅是寄人篱下。 　　这一刻，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觉得自己无依无靠，特别无助。 　　望一眼愁眉不展的小黑，马宇鹏给小黑倒了杯啤酒。 　　“小黑，来，我们喝酒。” 　　小黑嚅嚅道：“鹏哥，我……”小黑以前没喝过酒。 　　马宇鹏叹了口气，把酒一饮而尽。 　　“小黑，你今年十八了吧？” 　　“嗯，过了今年七月节，就满十八岁……” 　　小黑刚巧是中元节那天出生的。 　　“不，按虚岁那就已经十八岁了，鹏兄告诉你，你可以喝酒了，来，大家都来干一杯。” 　　芳姐与老马不知马宇鹏想干什么，看了一眼小黑，也配合举起了杯子。 　　亚男这下高兴了：“大家都喝？好啊，我也要喝酒，嘻嘻。” 　　芳嫂道：“不行，有你死妹仔什么事，别瞎起哄。我还没跟你算账哩。” 　　亚男看着马宇鹏，马宇鹏对芳嫂道：“芳嫂，要不就让她喝一杯吧？就一杯，下不为例。好不好？” 　　芳嫂对亚男道：“就一杯。”亚男高兴的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 　　马宇鹏站起来道：“好，我们为小黑满十八岁，喝一杯，干。”说完，一饮而尽。 　　芳嫂与老马、小黑也跟着饮尽， 　　“噗。”亚男想学他们一口干杯，顿时喷了出来，“哎呀，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象泔水一样，难喝死了，呸！” 　　她把酒杯远远一甩，再也不碰了。 　　马宇鹏、芳嫂等人哈哈大笑，连小黑也忍不住笑了。 　　“跟你说又不听，看你以后还吵不吵着喝酒？” 　　马宇鹏这才对小黑道：“小黑，你十八岁了，已经算是成年男人了，有些事情必须自己去扛，自己决定，知道吗？” 　　小黑似懂非懂，缓缓的点点头。马宇鹏其实年纪也不算大，只是多年前母亲的离去，让他一夜之间就成长了起来。经历这几年海上的风雨，让他明白现实生活的残酷 　　他知道，人生在世，必须自己去面对一切，无论风浪与艳阳。 　　“你以后，如果不想回去，就跟着我们一起住吧，嗯？” 　　老马也笑眯眯看着小黑，点点头。 　　这次小黑听明白了，这个从小就失去双亲的孤儿一下子热泪盈眶，他点点头说：“鹏哥，马叔，好的，好的……” 　　“好，别哭，大家一起喝酒！” 　　“喝酒！干杯！” 　　…… 　　一弯新月缓缓升起，海港在皎洁月光下，如铺上一层薄薄的轻纱。鱼排上的笑声此起彼伏，小黄狗兴高采烈的在饭桌下转来转去追逐着鱼骨头，吃得肚子撑圆…… 　　——注:后船婆:是当年部分对疍家女子的蔑称，这里仅略表海陆丰地语言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