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事实，高于事实

黄巍伟

爸五十九岁生日时，我寄给他一本我的作品集。他自然夸我写得好，就像每次他出新戏新歌新短剧我都会说很厉害。短剧没看完时我就说厉害那是捧场，看完听完才说的厉害是真的赞扬。自家人嘛，捧场还是赞扬不重要，真的有夸才重要。

我其实要告诉他的是，文章是我的成果，我才是你，的杰作。

当我到了可生娃却还没生娃的年纪，反省也觉得父亲大人在养孩子这个项目上投入产出比不算低。对这是一句自夸。

首先，初始投入，基因。父亲大人样貌才华健康都算出众。小时候听过左邻的婶婶问，人家说男的玉树临风，是什么意思。右舍的阿姨回答，长得像我父亲大人那样的就叫玉树临风。我爸的初始投入效果显化在我的长相上，我15岁时看到我爸13岁的照片误以为是我自己，我的确就是身为女生但长得像男的。

另外，他年轻时为了唱戏不烟不酒练功练舞，从演员做到导演到作词人，我常想他空有一身十八般武艺，遗传到我只剩不到一半。正如一些富二代朋友从小最大需求是奋斗到让别人相信他能靠自己而不用纯粹靠老爸，当父亲有才华，我也就确实一直在对标的道路上。至少我从小写字像我爸，于是不用练也能小范围拿奖。我爸写字又像我爷爷，令我不禁怀疑写字的基因是不是在y染色体上。此处并无嘲笑我妈写字欠佳。此处也并无嘲笑我妈学习不好，人各有强项，但当我妈感慨她当年学习的确读不懂数学时，我心想可好在我爸学习好，基因强，因此我至少能学懂课本里的数学。不过我还是跟我妈坦白，平心而论，我们祖孙三代看来，还是我爸写字最漂亮，我就是觉得写简体写不过他了，才开始自学小篆体。后来我爸作词的曲目上央视戏曲春晚了，我发现我其实根本还没学会作词，除了写英语写赢老爸还绰绰有余。家里有爷爷买的父亲17岁唱戏出的DVD，我从小在电视上、剧院里也看得到父亲大人唱戏。估计当年他是名角让观众入戏太深，后来每当别人问起我会不会唱戏，我就要再一次自我怀疑五岁时我爸问我学不学演戏，我贪玩说不愿意，是不是太幼稚。父亲有的粉丝几十年出不了戏，见到我时甚至说她记得我母亲当年当家花旦。我说我妈不是当年剧团花旦，我爸娶了个不唱戏的，但是摄影师拍我妈的照片可以全国拿头奖。现在我经常发给父亲大人我打拳击、打泰拳、巴西柔术升段位的视频照片，意思是我不会演，但我能打。他看他的莎士比亚全集、林则徐全集、中国戏曲史；我看我的巴菲特、海明威、冯唐；他近年来不写戏曲了但源源不断写歌，我越来越少拿笔了但全年不休打拳。

有时我想，我爸可能意识层面是个艺术家，行为上却是个高效的生意人，比如养孩子这个项目他能劳动力外包，让合伙人出资，他自己就专注梦想。我从小爷爷奶奶带大，家务爷爷奶奶做；我妈负责貌美如花兼顾赚钱养家；我爸很专心地负责做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好像确实对我爸不太公平。正如他合伙人的确有意见。我妈常说他工作太投入，对家庭的事不闻不问没概念。有一次父亲大人一边开车一边平和地对我说，他觉得如果他事业不成功，对我将来也不是什么好事（不能当我的榜样）。

我觉得，有道理。书里说了，女儿的自尊自信，大致上来自于父亲。

记得我刚进新东方做培训师时，校长告诉我，拿起麦克风上台的一刻，就要觉得自己是明星。我看惯了父亲大人上台上电视，我对着台下的关注、掌声、崇拜，有满满的配得感。

朋友问我如何养一个愿意看书不爱刷剧刷视频的小孩如我，我说只要有一个连等人打发时间都在看书的父亲如我爸。

爸当演员的时候为了保护嗓子注意饮食且不抽烟，但是当导演当团长之后压力越大抽越多。等他压力大到一天三到四包烟的时候，姑姑让他戒，他说我让他戒的话他就会戒。我也知道抽烟极其危害健康，但也觉得如果他需要抽烟就抽吧，人生苦短，想怎么过怎么过。就像我知道咖啡喝多了不好，但是我读书的确太困了我需要每两节课喝一杯咖啡。我爸也总是叫我少喝，但是我停不下来，于是他就持续帮我买。但他几年后也真的戒烟了。

如何拥有一个突然决定戒烟就马上成功戒烟的老爸如他，他会不会告诉别人只要有一个明知抽烟不好也允许他想抽就抽的女儿如我。

或许有时成果居然来源于这样的逆向操作。

有时我也抽离操作。

父亲大人养小孩的合伙人我母亲大人觉得性格不合先提出离婚。离婚后她又想复婚，于是让我传话告诉我爸她要复婚的同时让我说这是我的意思。

同理我爸让我传话告诉我妈他不想复婚的同时让我说这是我的意思。

我的这节情商课课题就是当两个我爱的人持相反的合理意见时如何我自己先达成内心秩序的平和。

不作为。

因为这是他们决定二人关系要夫妻还是前夫前妻的课题，并不是二人决定要不要断绝父女、母女关系的课题，所以与我无关。

这个抽离操作符合我当时我十几岁的内心秩序，一直符合到现在三十多岁。

有时我只是听说。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爷爷有一次在家觉得身体不舒服让还没出门的老爸送他去医院，老爸有工作要忙，下午再送。爷爷就在家摔倒了，去医院。我从香港请假飞回厦门看到的事实是爷爷中风，住院，ICU,普通病房，再ICU,两周内去世。在爷爷摔倒的前一天晚上是最后一次爷爷跟我流利对话，此前的每一天，只要我不在家，我天天给爷爷打电话。

如果故事是真的，我爱的父亲，无意中加快送走了我爱的爷爷，我翻尽脑海的人生信条，这样的故事如何自我和解。毕生所能，如果保护不了所想所爱，千种本领只能酿成万般无奈；如果爱父亲的我无奈，爱他父亲的我父亲只有更无奈。如果你在看，如果故事是真的，我原谅你且继续不变地爱你。

如果其实有另一个故事，又有什么关系。爱是事实，高于事实。

有时我是听见。有一次我回家，确凿听到10岁的继妹朝父亲大人喊，爸爸你只爱姐姐！

我只能为老爸不值。

我十几年在外读书工作，一年回家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个月。继妹几乎每天跟老爸在一起，老爸和后妈专门照顾她。就算是这样，她都选择相信，或者选择抱怨父亲大人只爱我。

只能希望有一天她会明白，你同样爱你的两个女儿。

我明白。

今天2022年，父亲大人59岁，我写了很多要让父亲大人60岁之前就知道的，我眼中的事，那爱是事实，高于事实，才是最重要事。

我次次拜佛的时候也求你平安健康，我希望你还有六十年可以惊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