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岱《扬州瘦马》（1）

何太贵

读张岱《扬州瘦马》（1）

初读此题有点莫名其妙，不明就里。

且看，“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数十百人。”扬州，又是扬州！扬州有“惟西湖春、秦淮夏、虎邱秋，差足比拟”的清明日，可是也有——“瘦马”。

此虽仅一句，可其中遣词颇值玩味。这里“日”字、“饮食”一词，“瘦马之身”的“身”字，以及“数十百人”一短语，暗地寄寓了陶庵的思想及价值取向，里面有不动声色的鄙夷。“日”每天的意思，可见其数量之多、现象之频繁。“饮食”有消费、悠然之意，并非“衣食”或“生存”等意，可见出此“数十百”“扬州人”寄生之意。“瘦马之身者”的“身”作“身体”解，可见有人寄食是靠别人的身体。

开篇这一句实为全文总纲，下文就在诠释这一“日”字、以及如何“饮食”者。后文中一日行程若就来解释这个“日”字，又未免太过狭窄。

紧接第二句，“娶妾者切勿露意”，大概可知这“瘦马”应与人有关了。娶妾者“切勿”——千万不要，透露出娶妾的意思，稍有透露，牙婆及驵侩，则“咸集其门”，接着用了一个比喻：“如蝇附膻”，并且加上一个后续再来递进：“撩扑不去”。由此见出牙婆驵侩的丑陋，这“牙婆驵侩”也就是上面那“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的“数十百人”了。

陶庵此文主要指向牙婆驵侩等“数十百人”，但那背后养“瘦马”的人呢？以及那“娶妾者”呢？我们读《泊秦淮》知道，批判的矛头并非指向那不知亡国愁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而是那听商女演唱《后庭花》之人！可是，此处作者有意或无意地把那娶“瘦马”者隐去，读者也被这表面的文字忽悠了。

清赵翼《陔余丛考》曰：“扬州人养处女，卖人作妾，俗谓之'养瘦马'”，其意不详。白居易有诗云：“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后事在目前，不信君看取。马肥快行走，妓长能歌舞。三年五岁间，已闻换一主。”宋漫堂引之，以为“养瘦马”本此。而明王士性《广志绎》载：“广陵蓄姬妾家，俗称养瘦马，多谓取他人子女而鞠育之，然不啻己生也。天下不少美妇人，而必于广陵者，其保姆教训，严闺门，习礼法，上者善琴棋歌咏，最上者书画，次者亦刺绣女工。至于趋侍嫡长，退让侪辈，极其进退浅深，不失常度，不致憨戆起争，费男子心神，故纳侍者类于广陵觅之。”另一清人章大来在他的《后甲集》中亦云：“扬州人多买贫家小女子，教以笔札歌舞，长即卖为婢妾，多至千金，名曰‘瘦马’。”

扬州本繁华之地，商业与交通皆发达。明清之际，扬州盐业为朝廷的主要经济命脉，扬州盐商富可敌国，舟楫车马辐凑，官绅富商云集，花天酒地，生活奢靡。此埠地处水乡泽国，据说因受水土泽气熏育，女子大都性格温柔，容姿美丽。当地豪猾便以为奇货可居，以贱价收买贫家少女，教以针线女工、歌舞书画，然后以高价卖给客商游宦。此风相沿，俗称“养瘦马”。

牙婆驵侩，说媒拉纤，此处相当于人口贩子的男男女女。我以为这是一条罪恶的“生产线”，从牙婆驵侩至养瘦马者，至娶姬妾者，至那个罪恶的社会制度和历史时代都是罪恶的。

附

《扬州瘦马》（张岱）

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数十百人。娶妾者切勿露意，稍透消息，牙婆驵侩，咸集其门，如蝇附膻，撩扑不去。黎明，即促之出门，媒人先到者先挟之去，其余尾其后，接踵伺之。至瘦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睄睄。”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曰：“姑娘睄相公。”转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几岁了？”曰几岁，声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请回。”一人进，一人复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看中者，用金簪或钗一股插其鬓，曰“插带”。看不中，出钱数百文，赏牙婆或赏其家侍婢，又去看。牙婆倦，又有数牙婆踵伺之。一日、二日至四五日，不倦亦不尽。然看至五六十人，白面红衫，千篇一律，如学字者，一字写至百至千，连此字亦不认得矣。心与目谋，毫无把柄，不得不聊且迁就，定其一人。

插带后，本家出一红单，上写彩缎若干，金花若干，财礼若干，布匹若干，用笔蘸墨，送客点阅。客批财礼及缎匹如其意，则肃客归。归未抵寓，而鼓乐盘担、红绿羊酒在其门久矣。不一刻，而礼币、糕果俱齐，鼓乐导之去。去未半里，而花轿花灯、擎燎火把、山人傧相、纸烛供果牲醴之属，门前环侍。厨子挑一担至，则蔬果、肴馔、汤点、花棚、糖饼、桌围坐褥、酒壶杯箸、龙虎寿星、撒帐牵红、小唱弦索之类，又毕备矣。不待覆命，亦不待主人命，而花轿及亲送小轿一齐往迎，而鼓乐灯燎，新人轿与亲送轿一时俱到矣。新人拜堂，亲送上席，小唱鼓吹，喧阗（栾保群新校注本作“填”）热闹。日未午而讨赏遽去，急往他家，又复如是。